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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时不察，膝盖跟地面接触，响起砰地一声。

  四下光明，郑玉衡眼前并不是患病卧床的景象。他的生身父亲郑节正坐在宽阔的座椅上，眼神幽黑沉闷，像是洇着一片拧不干的水。郑节身旁则坐着继夫人，面貌慈柔。

  护院松开了手，如虎豹般侍立在他身后。

  郑玉衡抬眸看了一眼，醒悟过来这竟然是一场&1dquo;鸿门宴”。他的目光在郑父的身上上下游移一遍，然后又敛回，用一种已经习惯和熟悉的语气问：&1dquo;父亲&he11ip;&he11ip;儿又犯了什么错?”

  郑节怒极反笑，对着他道：&1dquo;你还要问我?你还有脸问我?!你扪心自问，我从小到底是怎么教育你、怎么嘱咐你的，可你却是块朽木不可雕也的庸才。”

  郑玉衡静默聆听，他想起自己连中两元时，父亲在学宴上口中谦虚、眉目却含笑的骄傲模样，又想起他被黜落功名、转而学医后，对方心灰意冷甚至厌倦的神情&he11ip;&he11ip;学而优则仕，一个作为医官的嫡长子、比起一个从仕经学的嫡长子，这其中的差距甚巨，大大地让父亲失望了。

  他沉默不语，更像是一块负隅顽抗的硬骨头。

  郑节道：&1dquo;你能侍奉慈宁宫，我原本以为你有了几分出息，即便极少归家，家里上上下下也都敬着你，可你说说，你靠得是什么?靠得是什么!”

  他将桌案上的茶盏嘭得掷了过去，碎在郑玉衡身畔，飞溅的瓷片落了一地。

  一旁的继夫人连忙安慰道：&1dquo;老爷切勿太动怒，咱们何不听听衡儿的辩解呢?”

  郑玉衡扫了她一眼。

  这两个字出现在太后娘娘口中，他只觉得敏感，觉得太过亲昵乃至于羞愧，但出现在这个继母的嘴里，只剩下令人恶心的伪善。

  郑节拍着扶手，道：&1dquo;开口!”

  郑玉衡终于道：&1dquo;好在父亲今夜没有突患恶疾&he11ip;&he11ip;生老病死，不可妄言，以后还是别用这种办法吧。”

  郑父先是一怔，心中极为短促地闪过某种情绪，但很快又被厌恶所掩盖，指着他道：&1dquo;要不是先前祝家退婚，你就死不露面，我会这么叫你回来?!我是你爹!亲爹说得话都敢不尊，你能懂什么天地君亲师?”

  郑玉衡道：&1dquo;《礼记》云，何谓人义，父慈、子孝。”

  郑节勃然大怒，从椅子上豁然站起：&1dquo;你这是什么意思?父母不慈，所以才子女不孝?我真是白生养你——”

  &1dquo;老爷，老爷!”继夫人拉着他的胳膊，&1dquo;他还是个小孩子，您跟孩子计较什么啊!”

  &1dquo;孩子?下个月七夕一过，他就十九岁了，再长一长都要行冠礼了，算什么小孩子。”

  &1dquo;哎呀，老爷——”

  继夫人明着劝诫，暗里却在煽风点火，生怕这火不够旺，起身换到郑玉衡这边，拉着他的袖子：&1dquo;衡儿怎么这样倔强?你便是跟爹认个错又何妨，以后就说自觉医术不精，辞了娘娘的抬爱，趁知道的人还不多，尚可清白做人。”

  郑玉衡并不看她，手指一点点收紧，指骨白，低声：&1dquo;清白&he11ip;&he11ip;我与娘娘就是清白的。”

  即便数月过去，即便太后此前分明就是想要他，但两人还停留在仅是安抚的肢体交流上。郑玉衡甚至从她身上看不到欲望的痕迹，她就像是莲花台上的观音菩萨一样。

  继夫人道：&1dquo;快别嘴硬了，慈宁宫娘娘的滔天威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就是贪慕荣华，赶着自荐枕席，母亲也是能理解的&he11ip;&he11ip;谁没有犯糊涂的时候&he11ip;&he11ip;”

  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1dquo;我是为娘娘的病，一心想要医治好她，跟荣华富贵无关。”

  但这话说出去是没有人会信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相信一个人全无功利之心，那实在是太难了。但同样的，一个人除了利益，往往还有另一面。

  譬如当时宫中人搬来赏赐时，郑节会为董太后的名字退避三舍，可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愿意为了保住家中的名声一头撞死在盘龙丹柱上，刚直、古板、迂腐。

  郑节还没表态，继夫人便果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柔柔地道：&1dquo;你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还不快快认错，以后辞了官不与宫禁往来，再不服软，你爹恐怕要动家法了。”

  这句话提醒了郑节。

  他一拍大腿，跟那两个护院道：&1dquo;去，把家法请出来!”

  其中一个护院犹豫了下，多嘴问了句：&1dquo;老爷，咱们请哪一个啊?”

  &1dquo;鞭子。”继夫人轻飘飘地道，&1dquo;快去吧。”

  郑老爷也没异议，他又坐在椅子上，将续弦夫人叫回自己身边，焦躁地敲着椅子扶手，似乎将所有让郑玉衡&1dquo;改邪归正”的期望，都放在了严苛的家法管教上。

  在这段无人出言的空档里，郑玉衡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寂静。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散开，思绪穿过眼前盈盈的烛火，想起外祖母在世，将小小的自己抱在怀里学习书道&he11ip;&he11ip;在这短暂的十几年当中，似乎爱着他的人都在时光里相继离开。

  他之前一度很担心父亲也会这样，也会在疾病或劳累的影响下，再度抛下他。但此时此刻，郑玉衡后知后觉地现，父亲仍旧康健地站在面前，却已经将他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