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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舟微微一笑,出了宗人府。府门外,武城正牵马等候,见主子出来,一言不发上马便行,忙骑马跟上。「主子这是去哪儿?」「进宫。」仁寿宫里,人人面带忧色,太医院的老掌院李纪德带着一堆医正候着殿里,已然几日不曾回家,只是方子开了几回,药煎了又煎,却换不来老太后寿比南山。怀舟站在殿外,看宫女内侍端药端水进进出出,一颗心沉到谷底,胸口一阵窒闷。「太后果然不好了吗?」仁寿宫总管齐公公抹一抹眼泪,回道:「回王爷,太后这病自中秋过后便越发沉重起来,整日都昏沉沉的,头两天还能有片刻清醒,这几日连睁眼也少了,太医不说话只摇头,皇上已经下旨准备后事了。」人算到底不如天算,怀舟笃定太后疼惜怀风,定然舍不得看他送死,他这几日天天进宫请安,便是想借进言求个恩典,未想总因太后身子不适被挡于殿外不得觐见,本想过几天能有起色,再求不迟,谁知眨眼间太后自己也是残烛之境,这一条生路眼见便是断了。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昏暗,怀舟自仁寿宫出来,在宫门外呆立半晌,转身去了宜和殿。宜和殿外,宫女内侍跪了一溜,殿门紧闭,里面一丝声息不闻,平静中是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压抑。怀舟在殿外等了只盏茶工夫,便见刘公公佝偻着腰退出来到他跟前,「皇上口谕,今儿个谁也不见,王爷请回罢。」怀舟心下一沉,问道:「皇上是只不见我,还是今日其他人也一个未见?」刘福一愣,笑道:「王爷这是想哪儿去了,您是皇上亲侄,您都见不到皇上,哪儿还轮得上别人,不瞒王爷说,皇上忧心太后病情,心绪不佳,连太子前来请安都未召见。」停一停,劝道:「王爷还是先回去罢,明儿个再来,皇上许就见了呢。」「有劳公公。」伫立移时,见那殿门再无开启的意思,怀舟眼神一暗,慢慢踱了出宫。翌日,宣和殿景帝坐于龙案之后,端严面容因连日忧心忡忡而稍显清瘦,眉头微拧着,一本奏折拿起看了两眼又放下,问道:「他还在外头跪着?」立于一侧的刘福躬身道:「还在外头呢。」顿一顿,见景帝并无怒色,又小心翼翼问道:「安王已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当真不见?」景帝扔了奏折,苦笑,「见了又如何,他要保的人皇后要杀,让朕偏向哪个?」说道这儿也自心烦,不禁起身踱上两步,刘公公亦步亦趋跟着到了窗前,透过窗缝,便见殿外阶跪着一人,离得远了看不清面容,可上身挺得笔直,这半日里竟是纹丝未动,便远远看着也知那人脸上是怎生一副坚忍沉毅之态。「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子,死心眼。」景帝不忍再看,离了窗子往回踱,走两步又站住,摇头蹙眉,「朕这王弟活着时便不得消停,非要娶这个民女为妃,让朕左右为难,如今去了还留下这么一个麻烦,收养外姓之子,嘿,亏他干得出来,连朕也给瞒了过去,现下东窗事发,让朕如何向皇后交代,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叹一口气,道:「你去外头传旨,叫他不必跪了,回去罢,莫要叫朕为难。」刘公公领命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禀道:「安王不肯走,说是皇上一日不肯见他便跪上一日,老奴劝了半天,实是劝不动啊。」景帝脸一沉,「他这是要胁朕吗?」冷笑道:「他老子当年便这般求朕,他也有样学样,很好,既如此,那便是跪着罢。」袖袍一拂,重又坐回案后,拿起奏折批阅。宗人府大牢里,一如既往肃静无声,怀风倚坐在床上,一双眼直勾勾看向虚空。他被押进来已有十日,初时听闻自己不是父亲所生,还道有人构陷,惶惑不安外更多忿然,待遇堂被审时见到父亲手书,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头击下,天塌地陷亦不过如此,只是心中到底仍存了一丝念想,盼着谁来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场虚惊,谁知那日听过怀舟一番安慰,便连这一丝儿盼头也碎了个干净。还未到寒露,屋里并不如何阴凉,怀风却觉冷得厉害,不由拽紧怀舟留下的外袍,蜷成一团。冒充宗亲是个什么罪名,怀风自然明白,左右逃不过个死子。他自幼受父母爱宠,身残后雍祁钧待他更是疼惜有加,十余年父子情深绝非虚妄,那日见手书上言及自己身世,虽寥寥数语,却知绝非雍祁钧亲生,然又不明生父为谁,当真情何以堪,一念及此便是捶心之痛,自忖不若死了的好,可叹他到底年轻,纵存了死意,一想到幽冥渺茫,又止不住恐惧莫名,自然而然想到那日怀舟在他耳边低语之词,心中方觉安定,一转念间忽忆起两人同卧一榻的情景,便是一惊,知道自己这番纵然能免死罪,那也是再逃不过这哥哥掌心,登时一片心灰意冷。他这样一时哀痛欲绝,一时辛酸凄楚,如此挨上数日,再是百般难受亦渐渐麻木,苦也哭不出来。此刻已届午时,往日这时分已有人送饭进来,这日却似无人记得,怀风也不觉饿,只一径坐着发呆。到午时将过,那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陆续进来几人,当先一名内侍,正是皇后宫中总管太监汪世元。怀风稍回神看向来人,一瞥间,只见汪公公身后两名狱卒,走边那个生者枣核脑袋,手里捧着个漆盘,当中端正正一杯殷红醇酒,登时脸上一片惨白,血脉凝结中只听得一把尖细嗓音道:「咱家奉娘娘懿旨,前来送侯爷上路。」怀风再料不到皇后这般急不可待要他性命,想起往日里她待自己和蔼可亲的样子,心中便如刀割一般,死死盯着那杯酒发不出声。这般差事汪世元干过何止一遭,人犯临死之前诸般癫狂之状见得多了,哪里将怀风这等凄厉目光放在心上,径自笑道:「这冒认宗亲之罪怎么着也是个车裂的死法,奈何娘娘心善,念你这么多年蒙在鼓里并不自知,且顾忌皇家脸面,便下旨好歹留个全尸,也算是你的造化。如何,痛痛快快喝了罢,早走一步早投胎,兴许下辈子倒真是个皇子皇孙呢。」他一番刻薄言语说完,半晌不见怀风动弹,等得不耐烦起来,便要命狱卒硬灌,还未下令,却见怀风身子晃了两晃,缓缓伸出手来。怀风一生大多平安顺遂,唯独这一年接连经历许多不堪,犹以这数日更甚,心海深处早已种下一丝厌世之念,此刻死劫便在眼前,震惊悲愤过后却是异样宁定,将鸩酒稳稳拿在手中,送到嘴边,心中暗道:一了百了,如此甚好。仰头咽了下去。那酒一如喉咙便顺流而下落入腹中。怀风只觉酒过处便如让雪裹住了般,冰冷之后一片麻木,五脏六腑都没了知觉,心神也渐渐模糊,便在这濒死之刻,脑海中却只浮现出怀舟面容,想起这有名无实的哥哥处心积虑要救他出去,若晓得人已死了,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蓦地心中抽疼。只是这疼也只一瞬,随即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就此没了生息。过了足有时移,汪世元伸指到他鼻端,确定气息全无,仍不放心,又把一会儿脉,认定人已然死得透了,尖笑道:「真看不出,生得这样秀气,行事倒是爽快,也省了咱家费事了。」他差事办完,这便要回去缴旨复命,也不多待,抬脚便走,还未跨出门去,忽听一个狱卒问道:「敢问公公,这尸首如何处置?」汪世元住了脚回头后望,眉眼间颇有不耐之意,「往日你们都是怎样处置,照办就是。」那人搓一搓手,貌似为难,「往日里死的都是贵戚,尸身收敛齐整仍旧送还各自府上,这个说宗亲不是宗亲,小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公公示下。」汪世元一听,猛地省起安全,皇后不顾同这外甥反目,刺死怀风一事便秘而不宣,连皇上也未告知,便是想拖得时日久了才缓缓露些风声出来,以免安王情急激痛伤了姨甥和气,若然这时送了怀风死身回去,岂不有违皇后之意,顿觉棘手,正踌躇间,忽听另个狱卒道:「这有有甚难办,这人眼下已不是宗亲了,不过罪民一个,尸首交还回去也入不了祖陵,倒还叫安王府上为难,不如寻个乱葬岗埋了就是。」汪世元眉梢一挑,笑道:「你倒见事明白,这般处置便好。」如此放了心,施施然去了。他一走,两狱卒便将怀风尸首抬了出去,随便找张芦席一裹塞到马车上,赶着车去了城外东郊的乱坟坡。这乱坟坡原始个义冢,挨着座七秀山,傍林依水,景致倒也过得去,起先用来安葬些客死他乡的无主孤儿,渐渐埋的人多了,平京城里一些穷人家买不起棺木坟地,家里死人也往这儿送,草席子一卷埋进地里,竖个木牌也算办了丧事,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个方圆里许的大坟场,一到夜里野狗成群出没,专刨那新鲜尸身饱腹,将个坟头扒得七零八落不说,尸首也肉去骨散,看上去甚是可怖,便是晴天白日也觉惨得慌,等闲人都不愿轻易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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