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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睡觉害怕吗?”小松忽然说,“要不要叫春霞陪你?”
我摇头。
他说,你回去休息吧。
我走到门口,停住,转身看他,说,你不来吗。
他略踌躇,走过来。
到房间,我坐到床上,床铺很舒服,知道下面是棕绷,跟席梦思的感觉不一样。我倒下,放松四肢。说:小松,你也躺一会。他躺在我身边,手触碰到我的指尖。就像曾经我们躺倒在青草坡上,周围有稻香萦怀,头上有汪汪的蓝天,我们指尖相碰,宛如和风拂过,柔和而清新,是最初心动的感觉。
我慢慢挪近他。侧过身子,说:我要看看那个伤口。
嗯。小松说。眼神纯洁,像个孩子。
我便扒拉开他额前的发,看那个属于我的月牙形的伤口。
疤痕
跟小松第一次正式接触是从一起车祸开始的。那个时候,我15岁,初三。他早已考上师范,快毕业了。
记得那是个冬日晚上。天早就黑了,外面寒风呼啸,像一群妖怪一样,将窗户拍打得啪啦啪啦直响。我们一家在吃晚饭,我们家吃晚饭总是很晚,原因是后妈收摊收得晚。后妈在镇上摆了个修鞋补衣的摊。那个时候,父亲似乎就得了肺炎,成天咳嗽,体力下降,却死活撑着不愿去看病。后妈只好让他多歇着,一个人承担一个家的活。为了多赚几个钱,在忙完农活后,她便骑车去镇上开摊,可生意总是寥寥无几,农村妇人,修个鞋子、补个衣服,个个都会,谁也不会浪费那个钱的。愈是到冬天,那生意愈不好,后妈脾气躁,又牵记父亲的身体,回来心情自然不会畅快。那日吃饭,我正好在看本书,舍不得放下,一边吃,一边看,后妈已经说过我,吃饭看书要不消化的。我没听。弟弟看我那么入迷,认定了是好东西,冷不防一抓,我吓一跳,手里的碗就惊落到地上,啪地粉碎。后妈心疼碗,忍不住朝我吼起来:叫你不要看书的,不听话,偏看,碗也要花钱买的,现在家里那么困难,你每个学期要学费,杂费,以为钱赚起来容易啊……你倒是赚赚看,大冷天的,坐在寒风里……事实上,后妈也只是随便唠叨几句。然而我觉得委屈,明明是弟弟不对,或许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便回嘴:就我要学杂费,弟弟难道不要吗?还有,我用的是我爹的钱。不关你事,不要教训我。
“哎,你怎么这样说话。”后妈猛地拍桌子站起,“什么叫你爹你爹的,我倒是外人了。”
爹连忙将我架住,说,快跟你妈道歉。
“我又没错。”我推开父亲,冲出家门。
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觉得自己的命不好,母亲早早走了,后妈虽然不似童话中的狠心后妈,却毕竟不是亲娘,还会跟你撒气,想想几年来自己像个大人一般做牛做马照顾弟弟,完全没有过上正常的少年……更加委屈,在黑暗中失魂落魄般横冲直撞。
行到桥下时,桥上突然窜出一辆三轮车,疯了一样冲下来。我们村里的男孩都有这种毛病,骑车下坡都不刹车,喜欢享受从高处飞驰的快感。我一直低头走路,待意识到时,已经避无可避,正吓得听天由命时,居然有人在边上猛推了我一把,我冷不防跌到路边,与此同时,听到喀的一声,扭头,看到三轮车翻了,两人——驾车的和推我的齐齐滚落到地。
驾车的反没事,推我的那人被压在车下。驾车的连忙将车子扶起来,又去拉躺在地下的人。借着暗淡的路灯光,我认出那个人是隔壁的小松。他额上被划破了,有血蜿蜒到脸上,像一条可怕的蜈蚣。我踉跄爬起,暗想:完了,闯祸了,是不是还要赔医药费啊。怎么办呢?
“小松啊。”那驾车的认识他,说,“怎么样?没事吧,去琴芬阿姨那里包扎下吧。”
小松笑一笑,说,没事。你忙你的,我自己去。
“真不要紧,那我走了啊。”那人将车推走。
小松也走。走几步,看我缩在那里,便返回,说,还不回去?忽然又道,你不是小丛吗?这么晚,还出来?
我。我说不出话。看他一手捂着伤口,血都将他的手染红了,心莫名抽了一下,说,疼不疼?那么多血。
“不要紧。”小松笑。
“我跟你一起去琴芬阿姨那里。”我怯怯说。其实我是想说服他不要告诉我后妈。
小松想了想,说,也好。便捧着头与我说话:总是看不到你的人,想必在家里用功。我就用鼻子哼哼道:谁用功,你才闷家里用功。那个时候,死用功的人是遭歧视的。小松就笑,说,用功读书不好么?你不想将来考个好学校,谋份好职业么?
没想过。我斩钉截铁回答他。这个问题似乎太遥远了。虽然我确实要面临中考。村里人大多读到中学毕业,尤其是女孩,以后便是随便在镇上找个活做,或干脆务农,而后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没人觉得不好。
“嗯,那你呆在家里做什么呢?别人都在外面玩——”
“那帮人闹哄哄的,有什么好玩的。”我打断他。想起十几分钟前弟弟把我的碗碰翻的过程,心里起了烦躁。谁不想玩,可是自打后妈生下这个讨厌鬼,我的人生就与他捆绑起来。小孩是世上最磨人的东西,我那时发誓长大后绝不生小孩。总是在各种诡异的时间,譬如深夜困意最浓时,他莫名其妙哇哇乱哭,怎么哄也不行,弄得你恨不得把他扔到窗外。你泡好奶瓶让他吃,他不吃,奶瓶冷了,他就哭着要吃,害你白忙。你给他把尿他偏不尿,你想他可能真不要尿把他抱到身上,他就狂尿,看你衣服裤子湿淋淋的,还咯咯乱笑,明显故意捣乱。稍大一些,就爱玩,半夜三更,不睡觉,在你身上拱来拱去,要讲故事。不理他,同样要哭。带大弟弟的过程,就是我昼夜颠倒的过程,白天上课总是打瞌睡,晚上则神经过敏,一只耳朵总会自动竖着听弟弟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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