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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段干云去世后,乐新何悲痛欲绝,苦守新坟三个日夜,这才凄然出谷。他身怀未解之仇,又孤身在世,梗泛萍漂,心情很是低落,一路摘埴索涂,履着荒烟野草古道,只背西而行,昨日行经豫章,初见市集人烟,稍感安定。这晚在城中投宿,睡至午夜,四周凉风嗖嗖,隐约听一人道:“主人,风雨将至,何以寐安?”乐新何甚感奇怪,迷迷蒙蒙的睁开睡眼,竟看见一名青衣道士背负长剑立于床前,正替自己叠衣添被。
乐新何惊悸交加,似要将胆子都吐了出来,大喝一声:“谁?”待要起身下床,那青衣道士已作一道青光,飞出窗外去了。乐新何急忙跑到窗前,却见云黑月暗,长街上高树悲风,冰清水冷,竟无半个人影。乐新何心道:“此人轻功绝高,一身道衫青袍,会是钟离青吗?若真是他的话,为何不对我痛下杀手,反而还要逃逸呢?难道……这人竟是爷爷?”
他越想越是古怪,瞻前顾后,终不敢贸然追踪。当即合上窗户,悠悠行至桌前,将油灯点了,才觉桌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张矮纸。乐新何“咦”地一声,将纸状拿在手里一看,上面赫然写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先王有服,历数当归。”十六个瘦字历历落落,字字都是笔走端峰,尖芒显露,说不出其中镌刻了多少古恨今愁。乐新何看得心潮起伏,喃喃念道:“天命未改……天命未改?这……”只觉满腔悲怆,不能自已,身体恍如深陷不测之渊,孤雏腐鼠,全天下尽都不在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浑噩中忽见一孤高男子身披白衣,立于一座荒山野亭前,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一男一女。但见那白衣男子满脸愁容,喟然道:“孤……以一剑之任,受命于天,因退九千年之历史,责任诛毒恶、易兴替,鼎新革故,定分止争,虽上干天咎,然从罪无私,欲寄三百年盛世于后人,堪可聊慰……”他孤标独步,声音又极尽苍凉,似乎本人亦如这秋风一般,玄乎而来,玄乎而去,竟不过问此间世故了。
身后二人垂耳恭听,俯不言。白衣男子续道:“天使孤降生江南,交逢中古乱世,遂合原生地之疏虞,改天朝不意之祸。盖天佑四年,王室日卑,帝星东落,秦鹿失于林莽,社稷沦于叛贼。史传其后五十三载,国断五代,势分诸侯,苍生涂炭,泽国百姓苦不堪言。孤不自惜,愿借三尺微命追溯先前,兴文法,亡暴虐,肇基神武,逆天改命……”他说到此处,忽悠悠一叹,侧顾身后孤影处的两人,淡淡的道:“以则、可息?”二人闻声拜倒,道:“属下在!”
白衣男子道:“孤尝游于可欲湖畔,为冰雪青萍所恋,乃知世间清华者莫过于水木之花,因自耗精元,以构汝等之身,渐如今已逾千年。”以则、可息道:“谢主人塑造之恩。”白衣男子道:“汝等为孤辛劳半生,当可分孤忧之一二。孤此行之前,天朝史官有言在先,云诸华之衰,始于五朝两宋,故虑前事之失、循覆车之轨,特命孤举南唐,废周、宋,繁华淮泗,易都金陵。孤担受天命,矫国更俗,励精图治,将率江南兵渡河北上,直捣汴梁府,隳五家宗庙,夺赵氏湛卢,此为恩泽天下、福祉万民之计,不得姑且,但今……何来哀哉?”
他末尾一个“哀”字,极致凄凉,只听得身后两人降心俯,甚感肩重。以则道:“主人勿忧!仆闻昔者秦用商君,兵强国富;魏、楚用吴起,削敌克胜。此二子者,皆一世王霸之良佐,然卫鞅重刑罚、轻恩赏,逞己而失众;吴起明法令、寡义情,外治而国疑。表里不睦,内外失调,此孝公、文、悼所以不能王天下也。今天下纷乱,诸侯各享天命,我唐欲取中原,当两者兼而有之,强己之策固然,弱敌之计亦不可少。仆观江北得势者,无非郭威、柴荣、赵匡胤三人,今我与息儿剑法大成,此番阴谋除之,则北史断缺,三十年间,周、宋两朝不得开国。其国不兴,则江南帝业可保,假以时日,问鼎神州之事,何患不成?”可息点头道:“正是,且容奴婢诛杀郭雀儿、香孩儿等人,也好为主人分担忧虑。”
白衣男子摇摇头,道:“不可。凡天下事物之出,势所然也。盖国之兴替得失、利害荣辱,决于时势,而非人主。虽说是事在人为、境由心造,但归于宗本,人的意根法识却是由物质决定的,故时势所往,莫可违逆,逆则反,反则亏,亏则损。今之天下,郭威、柴荣、赵匡胤,诸佛龙象,众生马牛,只无非是时势的傀儡罢了。人可杀,时势不可变,纵便是你们把江北之人杀绝,但教异故变趋尚在,这天下就周全不了。”
以则道:“即使如此,但属下以为,主人通古今之变,乃天命承载之人,今制天命而用之,也未尝不可。至于时势若何、代汉者谁,想来无关痛痒。只消郭威、柴荣身死,中州大地,当掉十年身价,届时敌弱而我强,繁衍三代,江南必可登九五之分。”可息也道:“以则所言甚是。除此三人,势在必行,望主人明鉴。”他们心意已决,谏言之间竟有三分肆纵姿态,白衣男子越听越怒,喝道:“莽夫之见,一派胡言!孤且问你,汝等可知孤此番降世,其用意何在?”以则、可息低头俯耳,不敢作答。
白衣男子道:“先贤有云:‘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孤此遭意图,这八个字概括尽了。时下天朝遭劫在数,故授人神官一案,望穷天人之际,溯古追风,而悟往之不谏以追来者。孤僭任百世之师,开运亿斯年,盖释昨非以滋今是,识迷路而归正途,存正义之先、砭时弊之罪,以窥后世诸人。其功不没,将圣功加以余绩;其德不衰,使无道归于有德,此盖革命反正、存同驳异之计也。郭威、柴荣、赵匡胤,皆乃治世之明主、有功于万年之人,江北得此三人经营,正可抵消乱世纷争之半,损其一,则山河分裂,黎庶涂炭,社稷殆、天下危。若然陈因未去,则江北乱势不解,纵我唐志异征诛,领有天下,亦无非如暴秦、奢晋故事,对于后人而言,必也是祸非福。”以则、可息魂惭色褫,顿应是。
白衣男子默然一叹,续道:“消薄之术,断不可行。孤只恐事不造,有愧王命所托。贞明年间,孤渡淮水寻宋子嵩,偶遇烈祖于广陵,千杯宴醉,始知帝王气象。是以危身奉上,弼李氏改革税款,宽仁政治,平变于江东,执兵于陛侧,封王受觐,定国改元,到如今二十有六年矣。”以则、可息踞听玉音,应道:“主人尽忠为国,不日当克定祸乱,澄清天下。”
白衣男子不答,只道:“孤整肃政治,变更旧法,兴江南之利,起仁道之师,振御宇内。自以为承天之佑,运势已在吾掌,篡书新史,当不负天恩。殊不知……却适得其反,终归是难悖天志……”以则、可息听毕大惊,急问道:“主人何出此言?”白衣男子黯然道:“孤任天朝雷制使之时,史载烈祖崩于天福八年二月;今我来思,仍一概如是,此非天意哉?人事焉可违?唉,尝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果其然乎?”
可息神色周章,沉无语。以则道:“仁义所往,此乃天也。主人状古述今,除残去虐,此顺应天人之举,焉有逆天之说?况红尘蝼蚁,各安天数,绝无长生不死之人。李昪既非天命所托,但死则死矣,只望主人以大计为重,振作精神,奋有为。”白衣男子遣愁索笑,道:“果真如此?那天运所向,对于上苍既定之事,还能改变吗?”以则道:“天运,无所积,无常道,故道可载而与之俱也。既然天运无规律可循,那么这世上便无既定之事,不过应时而变者也。”可息也道:“不错。天将兴之,谁能废之?今四海鼎沸,改立新朝,实乃天命所归,即便烈祖皇帝驾崩,但江南国运未断,主人匡扶中主,亦不碍建一世之业、树不朽之功。”
白衣男子苦笑道:“世异则事异。昔日烈祖在时,孤因太子尚风骚、好浮华,曾多次谏言改立东宫一事,奈何烈祖不听。今江山易主,新君怀恨在心,焉能不怪罪我?”可息奇道:“奴婢听闻中主嗣位之日,大会群臣,封主人为徐国公,功爵列百官之,他若心存旧怨,又怎会授主人如此殊荣?”以则冷冷一笑,道:“笑话!那昏君登基之初,主人虎符在握,集江南兵马于一身,他岂敢相逼?但恐主人拥兵作乱,故而封官进爵,以安我等之心。”白衣男子点头道:“不错,今年秋令,圣上又封众亲为王,授诸弟各路兵马元帅一职,约兄弟世世继立,其意若何?无非是集手足之力分我将权,以防王业倾于外人罢了。孤今兵权丧落,且见疑于人,建业树功只怕是没机会了。”
以则冷哼一声,道:“到底是谁给谁立功,尚且难定。既然柴荣、赵匡胤有功于后世,想来是杀不得的,可那李景通无德无功,乃祸害江南之罪人,除之却无不可。主人自授我天意剑诀,属下二人日夜习练,已然大有所成。如蒙主人不弃,今夜愿杀入宫城,枭此昏君之,置于太庙之上。到时主人诛杀奸恶,改立新朝,何患天志不遂……”不等他说完,白衣男子怒喝道:“放肆!”以则诺诺连声,缄口不语。
白衣男子深吸口气,道:“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将行之事,后必再行。杀功罪之臣以更史笔,实不异于竭泽之渔,只会使局势更加恶化。天意剑诀,孤既冠以‘天意’二字,其中有何奥秘,自然一望而知,可惜汝等竟未领悟,空负杀戮之形,却又如何与孤分忧?”以则、可息低头道:“属下惭愧。”白衣男子身形半转,极目远天云霞,喟然道:“也罢也罢。孤……虽受制于人,事难躬亲,但也不敢有辱王命,陷天朝于水火之中。二十年间,孤将觅一传人,匡八荒四合之图,授济世安邦之策,将兵于汴、洛间,决天下雌雄。”
以则应是,道:“但恐世事莫测,主人定要小心。”白衣男子不答,转而望向亭间的两把宝剑,道:“战事连年,江南百姓多有受难。敷和、水滞两剑,本为孤所系佩,如今便连抚安慰民之事,一并交由汝等了,你二人当重之。”以则、可息道:“定不负主人所托!”白衣男子点点头,仰望东山上初升之明月,默默而立,袖下长缨飘落,终在萧瑟的秋风里,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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