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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靖安看见一个人靠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漆黑的头发把他的脸庞衬得让人感觉这简直就是一种到了透明的白皙。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对襟衫子,一双手指修长的手安安静静地交握着放在腿上。射入房间里的阳光有些就洒在他的床上,他微微抬着脸,似乎是在用他的脸孔感受阳光的抚慰,却又像——藏匿在他体内的有一部分灵魂正在扑向阳光的来处,跟着光芒一起升到没有束缚的九霄云外去。
他只是这样坐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姿势,但那团白色的光芒却围绕着他,不像是白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反而像是,这光就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一样。
罗靖安差一点就没有认出来,这个坐在床上的,漂亮得简直就像神话里才有的仙人一样的男人,就是他“应该”痛苦无望绝望无助的失明了的上司,鲍望春。
或许是平时鲍望春给他的感觉太过强横了,所以罗靖安现在突然才发现,其实在上海的时候,那些无聊的流言的出现或者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一个男人,怎么会,美到这样的地步呢?
他的胡思乱想被那一如既往的金属质感的声音打断。
“罗靖安。”鲍望春淡淡地扬声。
“是。”罗靖安下意识地立正,脚跟在地板上发出“啪”一声响。
“纪录。”
“是!”罗靖安顿时回到了以往的工作状态,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速记。
鲍望春依旧闭着眼睛,用他特有的缓慢的吐字方式念起来——
“军统,局,广州,行营,第零,零壹,号,报告。
军座:
敌酋,南本,现已,授首。日寇,广州,化武,工厂,现,业已,摧毁。只,鲍望春,计划,未尽,翔实,行动,鲁莽,遭致,双目,受损,特,自请,处分。
另,广州,行营,建设,鲍望春,恐,再难,胜任,请,军座,酌情,另选,贤达……”
罗靖安的笔微微一顿,眼睛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热气,但随即自己迅速用牙齿咬住嘴唇,继续记录。
“你把,这份,报告,尽快,发给,军座!”鲍望春还是波澜不惊地吩咐,“然后,安排,明日,下午,军统,广州,分属,开会……他们,每个人,资料,你都,整理,好了吧?等下,读给我,听。”
罗靖安一愣,再也忍不住,“但是,局座!那些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您自己都说过,要整合他们这支山寨队伍,必须慢慢来……”
“慢慢?”鲍望春轻声“哼”了一下,“没,时间了。”
“可是万一他们不买您的账……”
“所以,我,才要你,把,会议,定在,明天!”白皙的手轻轻举起来挡住满满移过来刺到眼睛的阳光,“不挟,杀,南本,的余威,日后,再要,收拾,他们,就更加,难了!”
罗靖安连忙走过去拉起一点窗帘,“局座,您,您的眼睛不好,明天就这样去,实在太冒险!其实,您都请军座另派人过来了,何不等特派员过来再好好参谋怎么整编广州军统行营的事情?”
鲍望春摇了摇头,“我又,没死。”忽而竟然笑了起来,玲珑的嘴角勾出一派嘲讽,“倘若,他们,以为我,一个,瞎子,好,欺负,”一直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虽然再也没有那种犀利的光芒,却也没有一个盲人眼中的茫然绝望,“那倒也,不妨,试试看!”
罗靖安合上记录,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道:“局座,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不太方便吧?”一边说一边想到周天赐刚才一副谁敢跟他抢人他就大开杀戒的样子,不由自主抖了抖,可是作为军统局的下属,他还是坚持表达他的意见,“周先生是广州洪门的人,我们跟他不宜关系太密切……”
话突然说不下去,因为他看见鲍望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说不出来是希望还是绝望,明明痛入骨髓却还是硬要撑着笑出来的表情。
“只要,他,不赶我,这里,就是,我家!”
罗靖安顿觉浑身都不由自主跟着这个笑容,疼痛了起来……
————
周天赐身边的烟灰缸不知不觉间堆满了烟头,但焦躁的心情却仍然没有得到半点舒缓,看着自己房间那扇合上的房门只觉得压抑郁闷,还有难以触摸的伤痛一阵阵翻涌上来。似乎就算只是这样坐着,都叫他的心浸在了沸腾的油锅里被反复地煎熬着。
东卿会怎么样想,会作什么样的决定,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但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加觉得无助。
站起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周天赐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去,要让他再这样胡思乱想地干等着,还不如直接跟东卿先打一架算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房门打开,罗靖安走出来,“周先生,局座有请。”
“请个屁!这是我家!”周天赐恶狠狠地回答了那个同样圆脸圆眼的小子,反正他就是看他不顺眼,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就不顺眼,再想到他也是军统的人,于是就更加不爽。
罗靖安愕然地看着周天赐迈开大步走进房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算早上自己曾经拿枪对过他,但也不用小气成这样吧?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成为成熟内敛又风度翩翩的局座的朋友的?
局座当时一定是看走眼了。
手放在房门的把手上,周天赐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才他可以焦躁可以发火,可是真要对着那个人了,只觉得浑身满心的痛,除了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给他开导却又一点其他的办法也没有。
缓缓推开房门,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因为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了头来,然后一个浅浅的微笑就这样绽放出来。
他的眼睛无神,脸色苍白,双唇泛白,可是他就是这样向着自己笑出来,就像全心全意地把他自己交付出来,就像他自始至终就坐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就像生生世世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赐官。”他雪白的牙齿都露出来,把他的名字叫得这样熟悉肯定,一丝犹豫都没有。但是等了片刻却等不到回应,不禁有些疑惑,双唇抿一抿,瘦削的脸庞还是还是那样孩子气地微微鼓起两个小肉包,他问:“怎么了?”
周天赐用手捏住鼻间,竭尽自己全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让流着眼泪的自己的抽噎会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狠狠咳了一声,周天赐说:“被你惊艳到了。”走过来,捏捏他的脸,“不过,咁会这么瘦的?”身体凑过去,伸手把人揽在自己的怀里,“看来要把你好好喂上些日子,才好拿去祭祖……”本来是想说笑的,可是一下子又收声,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连话都不会说了,怎么说来说去,都会扯到不吉利的事情上。
鲍望春却听出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微微一笑,乖巧地任由周天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好。”慢慢闭上眼睛把头也靠在周天赐的肩上,“到,时候,供桌,上,供一个,你,供一个,我……”吐一口气出来,“我们,都,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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