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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嚣张。”婉妤叹了口气,又蹙眉问:“难道姐姐就任她放肆下去?长此以往,她必会再寻事端。”淇葭淡然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多加防范罢……现时我们若求大王放了容夫人,他一定不会答应,只能等一节庆喜日,再请他赦免宫中罪人,这样容夫人便可回去居住了。”婉妤还欲再说,却听外面内臣传报大王驾到,遂与淇葭前去相迎。子暾进来,看见婉妤,脸上也无多少表情,只简单说:“你也在。”婉妤欠身以应,自知不宜久留,略等了等,便告退离去。她走得缓慢,待到了中宫院门前,又不禁止步回首,但听宫室中有乐音传来,调琴鼓瑟声清和相融,配合得无比默契。当真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未敢再听,婉妤默默出了宫院门,仰首举目,见时日尚早,而天高地阔,一时自己竟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两年来,早已习惯了在淇葭处消磨时光,以致相较于居处,倒是中宫更像自己的家。而如今……无家可归了。她漫无目的地信步于后宫,与之同行的只有日光自她身上扫落的,一道孤零零的影子。心思恍惚,亦不知穿过几重门,转了几道弯,待她回过神来时,讶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完全陌生的处所。以往她相伴于淇葭左右,去哪里都是随行,故基本无须认路,无事亦不会去静僻处。现在自己独行,才明白樗宫之大尚出她所料,原来有这许多院落是从未来过的。眼前重门闭户,巷道幽深,寥无人影,惟有几只燕子绕着不远处一侧屋脊扑簌地飞。婉妤呆立半晌,然后朝燕子走去。那些轻捷的鸟儿也不惧她,继续自顾自忽高忽低地飞旋于宫阙空中。婉妤留意到它们大多是自那屋脊所在的院内飞出,便缓步寻去,而那院门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院内飞燕更多,檐下梁上皆有鸟巢,百十只燕儿或高飞拂梁尘,或低喙啄新泥,景象甚是壮观。婉妤饶有兴味地看了许久,忽听身后“啪”地一声,似有物自上方坠下。回头一看,见是一只羽翼将成的小燕儿,大概急欲高飞,自巢中跃出,却坠到了地上。婉妤过去拾起,捧在手心细查它伤势。此时院门咯吱一响,有一位手托一盘谷粒的宫人从外进来。婉妤回首,那人先是一愣,随后竟也能认出她,裣衽施礼:“小妤夫人万福。”婉妤颔首,伸手给她看燕儿:“它受伤了。”宫人大惊,忙搁下谷粒接过,进入院内宫室取细布缠好燕儿受伤的足,才松了口气,道:“幸好大王未看见。”婉妤好奇地问:“这些燕子是大王养的么?”宫人答道:“原是桑洛公主养的。当初倒也没这么多,后来公主嫁到芑国去,大王便命在此处继续养燕子,不许任何人惊扰,更不许伤及它们一羽一翼,渐渐地这里的鸟儿就越来越多了。”桑洛之事婉妤在宫中亦略有所闻,知她是子暾异母妹,嫁至芑国为后。芑国被樗所灭,桑洛便在回国途中自投洺水而亡。婉妤听后许久不言,徐徐打量周围宫室,见室内器物帘幕整齐洁净,家具杯盏亦一应俱全,才问那宫人:“如今这里还有人住么?”宫人摇头:“没有。我只是日间来打扫宫室饲养燕子,晚上并不住在这里。大王也未把此地再赐人居住,但命我等将宫室保持公主居时原状,他会不时过来看看。”这泥香带落花的飞燕居,是婉妤新的去处。从此不在淇葭宫室多作停留,每日问安毕,便直往飞燕居饲鸟为乐。她常亲自提着花锄,从后苑选取土质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碧草青蒿,以供燕儿筑巢。除耐心向宫人学习谷类饲料的研磨法外,甚至还会带上自己的侍女捕捉和孵化往日害怕的昆虫,以供燕儿食用。饲养诸事宜皆做完后,她便会立于院中,长久地凝视上空盘旋飞舞的燕儿,直到日落后才回自己住所。她这新生的兴趣令菽禾有些不解,后来终于忍不住问:“夫人为何这般喜欢养燕子?”那时婉妤正在低头看一只刚离巢的雏燕,那燕儿在石阶上蹦跳着学展翅,婉妤伸一手于它前面,它已对她十分熟络,不惊不惧,乖巧地跳到了她手心上。婉妤托起燕儿,端详着,说:“给它们筑一个家,它们就会记住,无论飞多高,多远,离开多久,也总会回来。”菽禾和冬子等侍女无法从养燕中体会到婉妤的心情与乐趣,虽每天陪她过来,那兴味索然的神色却掩也掩不住。婉妤也不勉强她们,若要做的事不多便让她们先回,自己待黄昏后才漫步回去。一日,婉妤劳作许久觉得困倦,便入室内小憩,待到醒来时已至夜半。婉妤无意在此留宿,匆匆起来,点亮一盏宫灯,一壁提着,一壁竭力睁着惺忪睡眼往居处走。这日午后尚晴朗,此刻却像是变天了,凉风呼啸,落叶纷纷,扑面生寒。婉妤加快了步伐。忽然,依稀有婴儿哭声自巷道一侧传来,夹杂着夜风声,时断时续。婉妤先是未多想,继续前行,但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哀凄,实在听得人揪心。婉妤这时已全然清醒,心下只觉奇怪,孩子哭得这般厉害,竟也没人去哄。她犹豫着止步略等了等,见婴儿哭声依旧,遂决心过去看看。循声探去,转过了几道宫墙,一所灰暗破败的小小院落现于眼前,哭声便是自内传出的。那院中并无灯火,一片沉寂,若有人住也像是都睡下了,可那婴儿仍不住地哭。婉妤迟疑一下,最后还是进到院中轻轻扣响了婴儿所在的宫室门。无人应答。婉妤高声问:“有人在么?”四下静寂如旧。婉妤试探着伸手推门,门亦随之开启,涩涩的门轴发出的“嘎嘎”声在这暗夜里显得分外刺耳。婉妤缓缓移步入内。冷风再起,吹得两扇未闭的门啪啪响,婉妤足未停步而回头看,一不留神,头撞上了室内梁上悬着的一件硬物,猝然跌倒在地。匆忙撑坐起来,婉妤蹙眉揉揉疼痛处,再提起撞落一旁的宫灯往上照,想看看刚才碰到的是什么。先出现在宫灯跳跃曳动的光影里的是一双女子的足,穿着颜色褪去的葛履,在一袭罗裙中幽幽晃荡着。婉妤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睁着茫然的眼睛下意识地提高宫灯向上看——绀裙,缥衣,披散的蓬乱的乌发,分明是个人形。先是背对着她,继而随着晃动的幅度一点一点转过来,最后映入婉妤目中的是一张瞪目吐舌发紫的女人脸。“啊!”眼前可怖的景象令婉妤全身都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坍倒在地上,宫灯也再度坠地,火焰在这次剧烈的震动中一下灭了,屋内刹时俱暗,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门窗缝隙给了她些许苍白的光线。婉妤转身爬起,痛苦地半闭着眼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已跑到院门边,那婴儿“哇哇”的哭声却又顽强地钻入她耳内。想是刚才的动静又惊吓了她,哭声响亮得仿佛那可怜的小嗓子随时都有可能炸开。婉妤呆了呆,然后强压下心中恐惧与不安,埋头冲回室内,自那个吊死的女人身边抱起哭泣的婴儿,再以从来未有过的速度逃离这所阴暗的院落。她一直跑,丝毫不敢回顾,怕紧紧尾随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影子。不歇的风声带着冰冷触感自她耳边掠过,越发令她毛骨悚然,她只得闭上眼睛,搂紧怀中的孩子,拼命奔向光亮处。婉妤抱回的是容夫人生的小公主。容夫人悬梁自尽是翌日宫中最大的新闻。众夫人相互拜访谈论此事,于连声叹息中兔死狐悲地掉两三滴眼泪。子暾处理完这日政事后听说此事,未有多余表情,但命将是夜擅离职守的容夫人处宫人施以廷杖,再逐出宫发配为奴。因罪名未洗,且又是自尽,容夫人的丧事一切从简,简单收殓入棺,由内臣送出宫安葬。离宫之时婉妤怀抱小公主走在棺木后,将其送出宫门。亦不知有意无意,孟筱出现在通向宫门的路上。以袖掩面,她嘤嘤作泣状:“容妹妹怎的这般想不开?纵有小小过失,大王难道又会怪罪你一辈子么?我还想着过几日向大王求情放你出来,不料你如此决绝,不肯再等,狠心抛下小公主就去了……”婉妤冷着脸自她面前经过,目视前方,自始至终未曾侧首顾她。送葬归来,婉妤抱着公主去淇葭处。淇葭一见她便面露愧色,道:“妹妹,我真后悔当日未听你建议,劝大王赦免她……”婉妤摇头道:“这怨不得姐姐。以容夫人这性子,在宫里原是活不长的。”言讫,她郑重跪下,请求道:“小公主年幼失母,无人抚育。请王后恩准,允许我做她母亲。”淇葭讶然问:“你要收养她?”婉妤颔首,轻柔而坚定地回答:“是。”淇葭默默无言。少顷,她点了点头:“好。”婉妤含泪拜谢:“多谢姐姐。”淇葭恻然笑:“妹妹平身……何时变得如此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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