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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透过门上的副窗我看见了整个房间。一张空着的床,一个简易衣柜,一扇窗上挂着窗帘,另一个方向开着一道很大的双扇门,门是敞开着的,可以看见平台上的月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这敞开的门口,正在梳理着她的一头长发。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阔袖长睡衣,每一下抬手梳头的时候,阔袖便落向肩部,露出一条白玉似的手臂。
我站在凳子上的双腿已经颤抖不已。为了防止跌倒,我只得小心地从凳子上下来,蹲在这门外的暗黑中,让我的双腿慢慢恢复常态。
稳住了心里的惊恐之后,我又重新站上凳去。屋里已亮起了一盏台灯,但灯罩上盖着东西,只有一束圆形的光亮照在一张条桌上。那女子正对着桌上的镜子在画眉毛。她画得很慢,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眉笔,对着镜子里看,我望着她侧面清秀的面影,无端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在空难中死去的女孩,如果擦尽她的满脸血污,她的面容也会是这么清秀漂亮。只是,眼前的这屋里的女子还多了一份艳丽,她那猩红色的睡衣能感觉到绣着精致的花边,在她的一举一动中,有丝质的光影闪烁。她描完眉,又开始用一个长条形的东西打磨指甲。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磨着,然后,又伸直了五个指头横在眼前观看。突然,她的五个手指头弯了起来,对着墙的方向作出抓扑的姿势。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背上已出了冷汗。我得赶快离开了,不然的话,我今夜的厄运也许从这里开始。
我在慌乱中下楼时险些摔倒,这让我的脚在楼梯上踩出了“咚”的一声响。我也顾不得这些了,赶快溜回房中,关上房门后,这才觉得一身发软已没有了一点力气。
我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捕捉着楼上的声音,可是一直到天亮,那上面再没有过任何动静。
早晨,我和哑巴、冯诗人、周妈围坐在饭桌旁。杨胡子最后下楼,跨进厨房便对我嚷道,大许,你的脚伤怎么样了?我立即答道,好了,全好了,那香灰真是神药啊。说完,我还站起身在屋里跳了几下。杨胡子说,嗯,我就算定你今早就会好的。
大家坐下来吃早饭,杨胡子忽然停下筷子对我说,脚伤好了,今天是不是又要上路去找寺庙?我说嗯。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女朋友死了,万念俱灰,想脱离红尘去当和尚。可是,脱离红尘的地方有很多种,你看留在我这里怎么样?青山绿水,与世相隔与世无争,做一个守墓人,在这里侍候满山的魂魄,也不比念经侍佛差。怎么样?你在这里住了一夜,对这里的感觉已经好多了吧?
杨胡子的挽留,在我意料之中。我立即装成傻乎乎的样子看着他,好让他相信香灰中的毒已在我身体中发挥了作用。我说,留在这里,和红尘倒也是隔开了。可是,我还不会做这里的事呀。杨胡子笑了,这里的事简单得很,你一做就会。这样吧,你先和叶子一起,管理骨灰存放和丧葬用品,同时接待丧家前来下葬,还要接待一些来预订墓地的人。怎么样?当然,没事的时候,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坟地转转,这里有几千座坟,每天得巡察两遍,不然坟地里出了事,上面追查起来,我们要受罚的。这里是极乐墓陵公司的一个墓园,但管理和招聘守墓人等,我说了算。
听着杨胡子说话,我只管傻傻地看着他。他满意地说,就这样定了。
这时,院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惊了一下,杨胡子便对我说,不用怕。我说过夜里有人敲门不能去开,现在早已天亮了,大许你就大胆地去开门吧。
我走过院子去开门。门开处,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面前,是叶子。除清秀的面容依旧外,她和昨夜阁楼里的女子已完全两样。她穿着和村姑一样的蓝花衬衣,下面一条青布长裤。一头长发已在背后束成马尾巴状,一身的朴实味让人联想到旧时采桑织布的女子。她见到开门的我略略一怔,我立即解释说,我叫大许,是新来这里的。
我和她一起进了厨房,周妈立即起身说道,叶子,我就料定你去西河镇了吧,怎么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她说,这大热天的,早晨走路,凉快。周妈又问,昨晚是住在紫花那里吧?叶子说,是的,她搬了新房子了,可楼上还是有几个房间可以住客。
我的心里一直“咚咚”地跳着,背上也一阵阵发冷。幸好我的脸上一直挂着傻乎乎的笑,没人觉察到我的极度惊恐。
第二章墓园的同事们
我能在西土墓园留下来,证明我确实具有超强的心理承受力和坚强的意志。想当初我入伍当兵时,经过三个月的魔鬼训练后,部队首长能将我派往特种兵部队,也就是看中了我的这种品质,尽管报社不承认我的这段经历,将我作普通记者看待,可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是普通记者能做到的吗?
现在,我和叶子坐在堂屋里。杨胡子带着另外的人去墓地了,周妈也去了西河镇买菜,整个小楼和院子里显得异常空旷。
叶子说,我给你介绍一下保管室的工作吧。我便起身跟着她进了堂屋侧面的小屋子。她指着木架上的两个瓷罐和一个木盒对我说,这是三个人的骨灰,丧家存放在这里好几天了,因为下葬还得择日期,这个你懂吗?我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突然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想看看人的骨灰吗?没等我回答,她已揭开了一个瓷罐的盖子,我只得将脸凑了过去,看见了一罐各种形状的灰白色骨头。她说,不能去碰这些东西,都是酥的,一碰就散了。我继续点头,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怎么也不会去碰这些骨头。她又翻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对我说,你看,这里都有死者家属的登记,他们来领取骨灰下葬时,也要家属在这里签字才行。说完后她又转过身,指着半屋子的丧葬用品说,这些香蜡纸钱、火炮和招魂幡等,价格表贴在墙上的,有人买,你照价销售就行了。
介绍了保管室的工作,我和叶子又回到堂屋坐下。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整个院子和院门,那只黑猫正在阶沿下仰着肚子晒太阳。叶子望了一眼院门说,如果有人来买墓地,就得带着他们去挑选。这里的墓地分前山和后山两大片。你要将这些都慢慢熟悉起来。
尽管叶子例行公事似的说着话,但她的声音很好听,眼睛也水灵。尤其是她揭开骨灰罐让我看时,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罐子里不会有这种气味,我想那香是从她的衣袖里飘出来的。我的眼前浮现出昨夜阁楼里那个穿着猩红睡衣的女子,而眼前的叶子,已是一个山野之地的邻家妹子装扮。这两种形象搅和在一起让我神思恍惚,并且,每当我抬头看她时,心里就发跳,天哪,我可能是爱上她了。
我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她说一年多了。家住那里?山里面,离这里有100多里。她说山里很穷,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她也出来,可工作不好找。在这里管吃管住,每月还有800元工资,不错了。我说在这里你不害怕吗?她看了我一眼说,害怕?怕什么,怕死人,怕鬼……她一边说一边便“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很灵动很青春,我感到一种生动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是的,我爱上她了。尽管她可能是一个高贵女子死后附魂在一个乡野女子身上(天哪,我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呢),但这正是她的神奇所在。说实话,在报社有女记者向我示过好,可是我对平平常常的人和事都不感兴趣,包括爱情。
我的目光在叶子的脸上停留得越来越久,她似乎有所察觉,便垂下眼说,你因女朋友死了就想去当和尚,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她这话是肯定我还是在提醒我不要见异思迁。隔了一会儿,她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我说,很短,我是在她去世那一刻爱上她的。说完这话,我看见有惊讶的光在叶子眼中闪了一下,她说,这样看来,你和她有点像人鬼恋了。我“嗯”了一声,感觉她这话是在试探我是否能真的爱上她,我便表白说,爱情可以跨越生死。
说完这话,我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叶子却没有应答。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困了,想上楼去睡一会儿。如果有人来办事,你就上楼来叫我。
只有这样了。杨胡子就说过,叶子这女子晚上不睡觉,白天又睡不醒,看来,这已是她的习惯了。
叶子上楼去以后,堂屋里显得更空旷了些。有香火气从堂屋上方的香钵里飘出来,空气里有肃穆的氛围。突然,我望见了有两个人在院门口出现,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并不跨进院门来,只是在门口向里观望,那农妇还弯下腰去,向小孩指点着院内的这幢房子,好像在说着什么。我立即走了出去,想问问他们是否要买墓地。可是,我刚走到院子里时,这母子俩便转身走了。我快步追到院门口,抬眼一望时已空无人影。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石梯,我来这里时数过,一共144级。石梯下面是一大片长着野草的空地,是供前来下葬或办事的人停车用的。无论如何,那母子俩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在这里消失。我呆站在院门口,感到自己已在一大片非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地方深深陷入。
不知怎的,我竟一直木然地站在院门口,好像动弹不得似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胡子从石阶上一梯一梯地上来了。我说,你回来了,他用吊着胡子的下巴对我点了点头,然后骂骂咧咧地说,坟地里又有一块墓碑断成了两截。他妈的,不知是有人搞破坏,还是石匠提供的石料太差,我们只得新做一块墓碑换上了,不然家属来扫墓时看见,咱管理处没法交代。
杨胡子说完这些话,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我便把刚才出现在这院门口的事对他讲了一通。杨胡子大惊,我来这里后还没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不过,他到底是老守墓人了,走过院子后他已经镇定下来。他回头对走在他身后的我说,没什么,他们也许是贴着侧面的围墙根走了。住在这附近的人,有时会来这里走走看看。
不一会儿,去西河镇买菜的周妈也回来了。她身体太胖,走得满头大汗,连背上的衣服也湿了。看看太阳已当顶,她顾不上休息立即做午饭。饭刚做好,哑巴和冯诗人也从墓地回来,杨胡子便问,后山的情况怎么样?冯诗人用很低的嗓音说,一切正常。周妈已到了院子里,仰头向楼上叫,叶子,吃饭了。叶子便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时还用手遮了遮额头,说这太阳太刺眼了。
午饭是三样菜,笋片炒肉、煮青菜和红烧猪血。我在饭桌上发现,我和周妈、杨胡子喜欢吃前两样菜,而叶子、哑巴和冯诗人却只吃猪血。他们一边吃着这紫红色的块状物一边说味道真好,连貌似斯文的叶子,动起筷子来也有点争抢的感觉。这顿饭让我越吃越惶然,因为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那些故事当然都是编造的,而我看见的这一幕,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
饭后,杨胡子对我说,下午晚点,等太阳不那么毒了,让叶子带你去坟地转转,你也该熟悉这里的事了。以后没人来办事,你也要常去坟地察看。
对杨胡子的安排,我十分不愿意接受。可是我只能傻傻地点头。我必须将自己装成个木偶,这样我也许安全些。
这天太阳偏西时,我和叶子已经在坟地里走得没精打采。在无尽的坟丛中穿越久了,人心里的恐惧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我甚至能坐在地上,背靠着墓碑抽烟。叶子也坐在地上,手拿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着,像是写字,又像是画画。
我说,那个冯诗人,听口音像是山西那边的,和咱这西南地区隔几千里吧,怎么会到这里来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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