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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蒙似乎想了好一阵子,或者说,观察刘基的脸观察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站起来。他的身高比起刘基其实还矮半分,但两臂粗实、腰背鼓起。月华初上,碎步林间,在逐渐笼合的漆黑夜色里,这身影就像能把刘基吞没。
“好吧。”他像低吟一样说。
随着他轻轻摆手,四周林子里突然传出大量枯枝残叶碎裂的声音。其实每个士兵都只走了一步,干脆利落,但在满目漆黑里,声响迭出,就像突然张开了巨大的包围网,将吕蒙和刘基缚在中间。刘基甚至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看见吕蒙指挥的,但转眼间,林里风里已经布满白森森的目光。他还听见“咔吱咔吱”的微响——那是长弓拉开的时候,弓身形变颤抖的声音。
居然有这么多人。
无论是走来的时候,谈话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他都完全没觉察到周围隐藏了这么多士兵。
太多了。
也……太多了吧?
刘基想到什么,突然心中澄明。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出手势,而是骤然俯身,腰臀往下一沉,重新坐在地上。
这下把吕蒙又逗笑了。年轻的军司马两手一叉,问他:“这次又是什么意思?”
“人太多了。”刘基苦笑着说,“如果是为了杀我,大人甚至不需要带任何士兵,一人即可。劳烦这么多弟兄,一定是为了别的目的。”
“哈哈哈!还不错。”吕蒙是压低声音笑的,但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高兴。他做了另外一个手势,干脆而凌厉的足音再次响起,各处士兵在转瞬之间归位。鼻息之间,就像有人用帷幔将这片林子一把罩起,树木之间重新变得肃静、孤寂、深不见底。
吕蒙用手指一点刘基的麻布长裤。“我不是瞎说,你其实挺适合行伍的。明明已经两股战战,但上半身愣是可以保持不动,目不斜,脸不红。光这种素质,就足以当个什长、佰长。”
“无论是出仕还是参军,在下均无兴趣。况且,我不是已经坐下了吗。”刘基叹一口气,说。他毕竟才十七岁,虽然经事不浅、命途多舛,终究没法完全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一旦明白没有危险,颤抖的双腿突然就泻了力气。既然吕蒙这般反应,就说明这次确实不是冲着他而来,至少,是不用担心把命丢在这苍林之间了。
但这也说明,这一非常奇怪的夜晚,也许才刚刚开始。
“吕司马,请向草民说实话吧——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事情?”
吕蒙举起右手,手指灵活地翻动,指间旋转出一枚饼状的小物件。哪怕是在细碎而黯淡的月光下,刘基依然能看见它反射的光。“接住。”吕蒙说着,把它抛到空中。
刘基稳稳接住,展开手掌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金饼。
毕竟从小在宗亲家庭长大,刘基一着手,一过眼,本能地觉得:这金饼成色很好,大抵是纯金打造,重约十六分之一斤,也就是一两。在月光下细视,金光温润,捶打精细,不是平的一片,而是外侧一周比较厚,中间薄,微微凹下去,像一只极浅的碗。
刘基说:“这是柿子金,因为形状像个柿饼。在本朝王侯、公卿当中,一般是作为赏赐、馈赠之用,像这样一两大小的,也可以直接流通。但据我了解,自桓、灵以来,党锢之祸、黄巾之乱、群雄并起,纷扰数十年,这样的物件已经很少见了。”
“最近在豫章、鄱阳、庐江郡多地,出现了少量像这样成色的金饼——不止这种,也有大家伙,一斤重的,价值巨万,我也不能带在身上。拿到它们的人想要出手,必须经过商人,而不是我瞎说,江东范围内叫得上名的大小商人,几乎都有我们的桩。所以顺藤摸瓜,也拷打了一些人,知道了今晚在这里,会有一桩交易。”
“那为什么还找我?”
“我们都是粗人,没人懂这些稀罕玩意。”吕蒙坦诚地说,“有人向我举荐了你。你也不用有压力,要是没碰上什么疑难之处,那就权当互相认识,交个朋友。”
刘基把柿子金举着,凑在灌木叶子托着的一片月光里,仔细地看着什么。同时嘴里喃喃道:“所以说,你们是怕有人用这些钱货来策动叛乱?”
“普通人手里拿不出这种东西。江东本土豪族,识相的、不识相的,都已经被削得差不多了。商家,是我们自己的人。所以只能从外面来。刘表的手段我们见多了,不太像,更往北走,能把手伸到我们这里的,最有可能是当朝司空曹操。他刚刚在官渡以弱胜强,大败袁绍,王霸之气外露,想提前往南方埋下伏线,也不奇怪。”
他看一眼,见刘基还在研究,就继续说:“自从讨逆将军早亡,少主继位,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立马跳出来了,庐江、庐陵、丹阳,白眼狼阴沟贼,一个接着一个。在这个时候,如果这些金饼真是曹操悄悄弄过来的,我们就一定得弄明白他想干什么,钱到了谁的手……你看了这么久,看什么呢?”
刘基抬起头来,一寸月色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映出点点晶光。他两只手指捏着柿子金,伸到吕蒙面前,说:“吕司马可能真想对了。当今天子寓居兖州,曹司空的大本营也在那里。这金上面有墨字,我看了很久,正是写着兖州的一个地方:‘昌邑’。”
第一章墨字柿子金(阴篇)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这时候,它被握在一只汗津津的手掌里,随着步履趋趋,上下颠簸不已。这个人应该是不擅于急行的。那时还是二月,峭寒未减,身上裹着裘衣锦绔,但他脸上眼睑上汗珠密布,大气吞吐,脸涨得发红。虽然如此,但一双细缝眼睛紧紧盯着前路,牙关咬紧,身躯绷直,腰腹紧锁,哪怕是在急喘之中,也还是保持着昂首挺胸的仪态。这就显示出一种标准范式般的士人做派。见他气势汹汹地风卷而来,街上的百姓有些喊一声“见过郎中令”,有些叫他“休急,小心脚下”,还有人唯恐躲避不及,小心翼翼地闪开了——动作还不能太惊慌,要是被看出行为失仪,又少不了日后被一顿说教。在这昌邑国都里,上至国相公卿,下至苍头布衣,无不认识这位名唤“龚遂”的儒生。一方面因为他不仅喜说“之乎者也”,还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怪力乱神、妖魔邪祟无一不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跟年轻昌邑王的闹剧,一天天的,不仅在宫里,还在这街头巷尾、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给城里百姓带来独一份的欢乐。这不,龚遂手里攥着、被汗水泡得濡湿的金饼,是他刚刚从大街上捡来的。一枚金饼,一两足秤!状若干柿!金光灿灿!题墨刻字!就那么明晃晃地被丢在路中央。更有意思的是,百姓虽然看见了,却没有人捡,反而围在周遭,翘首以待,就等着这位大嗓门的郎中令闯过来——果然,没一会儿他就赶到了。看见地上的金饼,大骇,惊呼,一只手附身捡起,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抹,飞汗如雨。“诸位父老,小王爷此番又在何处?”龚遂在人群中,虽然焦急,但正冠、拱手的礼节依然做足。有人压着声音嘟囔:“恁大的王了,还叫小王爷啊?”“大王五岁称王,郎中令看着他一节节长起来,十四年了,可不得叫小王爷吗。”百姓里有人憋着偷笑的,而更多人则是把路让出来,十几只手同时指向一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车马嘈杂,人声鼎沸,此起彼伏的“叮叮当当”敲打声,汉子叫嚷声,协同发力时的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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