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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戈达罗和叛军的私下联系,飞船在经过某些地区时,并未遭到袭击,然而,他们还是不幸运地撞上了劫匪。那些小型的、带有一点暗淡的绿色的飞行器,正执着地追赶着他们,芬尼负责控制武器系统和那些坚守岗位的机器人,大喊大叫:“他妈的,这些混蛋……”
“冷静点。”戈达罗充分发挥经验,“他们注定失败。”
飞船灵活地甩开其中一架飞行器,又径直撞上另一架,芬尼被吓得哇哇乱叫,说实话,他经历过的任务大多在安全的航线上,这次被主管安排到戈达罗的飞船上,还以为是好运,没想到对方平日需要面对的居然是这么恐怖的局面。万一被抓住了,他们的皮肤、骨头和器官都会被拆分,一夜之间就能在黑市上被卖掉。
飞行器组成的队伍很快被打乱,戈达罗及时指挥身旁的人:“……那是领头的。”
“我看到了!”
宇宙中的爆炸也十分绚烂,难以形容的色彩一瞬间充盈在视线中,戈达罗面不改色,迅速撤离,剩下的飞行器不敢再跟上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重新回到正确的航线上,芬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来接手。”戈达罗突然开口,“我需要睡一会。”
“啊?”芬尼愣住了。
可戈达罗不再解释,从座位上起身,周围显示屏的光线反射在他的面罩上,令他的轮廓更为冷峻。其实这是他的习惯——杀人从不是愉快的事情,无论从前,或者现在——他总是感到非常疲倦。
房间内摆着一张床、一张工作台、一个冷冻柜和一只沙漏,沙漏在床头,像孩子的玩具,戈达罗顺手将它倒过来,蓝色的细沙缓缓顺着中间的细口往下流。他解开面罩,像第一次学会呼吸那样喘息,然后倒在床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好痛。
沙子一直流动,好像越来越快,水一般倾泻而下,周围的事物随之变得模糊,疯狂跳动,包括影子也快速地抖动着。戈达罗死死咬着牙关,玫瑰啊,美丽的玫瑰,巷子里的屏幕上有一张红唇唱道,玫瑰啊,玫瑰。她曾经是最着名的歌星,城市里每一栋高楼、每一扇橱窗都张贴着她的照片,或者直接挂上了动态的显示屏,她朝人们微笑,眼尾俏皮地挑起来。有时候她看起来根本不像她,似乎在虚拟的记忆里,她快乐得多。
无数女孩、男孩妄图成为她这样的标志,簇拥着,向高塔进发,可他们都失败了。玫瑰只有一朵,被娇养在家中,她从不知道自己能够吸引如此多的年轻人模仿。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妄图发光,但最终消失在街头巷尾。有一天,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就是刽子手的帮凶。
玫瑰啊,玫瑰啊,一夜凋零。
戈达罗不断地梦到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有的胖一点,有的下巴很尖,有的皮肤白得不正常。
她死死盯着他,罪恶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来,来这里,她站在阴沉的天空下向他招手。当他靠近,她的脸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诡异的空白,周围的玫瑰开始散发出腐烂的、仅属于尸体的腥味。
他很清楚自己在犯病,冷冻柜里还有一支或者两支药剂?他不记得了,他必须依靠深紫色的液体与之抗衡,那种猛烈的痛苦就像六吨重的合金柱子轰然倒塌,然后撞上脊骨,将它一节节碾压,直至粉碎。沙漏中的细沙为什么还在流下?蓝色,蓝色,红色,红色,模糊的重影在摇晃,他感觉自己一拳砸碎了那层脆弱的玻璃。
脑海中陡然传出一阵恐怖的低鸣声。
灯光也同时熄灭了,房间变为牢笼,芬尼还在履行代理船长的职责,无暇理会;戈达罗蜷缩在床尾,像一只可怜虫,低鸣声越发强烈了,几乎盖过他认知中所有声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鼻息。源源不断的粒子洪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在每根神经之间穿梭,很快,飞快,它们比最猝不及防的洪水还要懂得肆虐,痉挛更加严重了。
戈达罗差点吐出来。
在某个瞬间,古怪的压力莫名其妙地减轻了,更确切地说,它不见了,一个像是经过静电影响、风吹着砂砾一样的声音对他说:“你好。”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大脑如同掉进了沙堆里。他从痛苦中缓过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谁?”但很快,他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嘴巴并没有张开,他只是在想,用意识回答那个不知名存在。
对方很友善:“我,名字,无法完整……加尔,人类的大脑,重复。”
戈达罗觉得自己疯了,从没试过这么笃定,他就是疯了。浑身血液像沸腾之后又迅速冷却,骨头发酸,每块肌肉都在颤抖,而他的脑海中空荡荡,只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正在传达信息:“加尔,我的名字。”
像幽灵漂浮在空气中。
他艰难地转过头,沙漏完好无损,就在床头,蓝色的沙子才刚刚落下一半。那些都是幻觉,戈达罗努力睁着那双同样是湛蓝的眼睛,短短几秒钟内,沙子的形态、速度和路径,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声音再次响起,夹杂了一丝被忽视的埋怨,那东西,无知得像个刚出门的少年,才学会占据一个人类的大脑。
“你到底是什么……”
大量的凌乱画面,有些是图画,有些是字符,全部灌入,如同席卷了节点的粒子风暴,虚构反复重组。于是戈达罗的目光渐渐涣散,那是多么漫长又惊骇的长途旅行,从遥远不可及的地方,随着粒子翩翩起舞,或者说,称之为迁徙更为准确。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外星来客很享受置身于他的身躯里,疯子,一种恶毒的猜测浮现,让戈达罗所有的神经都紧张地绷直。
他还是克制着即将乱序的呼吸。那个声音对他说:“人类,很好读懂,想法,每一个,我不会,杀死,你。”
“谢谢。”戈达罗张开四肢,彻底瘫软,险些从床上滑落。
最后一缕沙子跌入了沙漏底部,时间到了,那些被迫关闭的灯光亮起,似曾相识的场面。戈达罗下意识闭上眼睛,又飞快睁开,痛苦宛若细腻的流水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漏光了,悄无声息,他甚至没有动用冰冻着的、紫到发黑的药剂。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哈,大脑里的声音,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扣上面罩。
“让我们,好好相处。”它发出少年独有的“咯咯”的笑声。
接下来的行程里,戈达罗表现得和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完美无瑕,芬尼第一次以敬畏的心情看着他。当然,这个浪子依然贪慕他的身体,可绝不会贸然打扰,就像蚊虫不能阻挠飞鸟张开翅膀翱翔。他们妥当地将货物送到目的地了,这个星球由一圈又一圈高大的围墙组成,浪涌一次次扑向内陆,粘稠得像糖浆,长久地侵蚀着建筑。
他们不敢停下太久,尽管负责接待的人拼命挽留,但他的义眼一刻不停地逆时针转动,计算,最繁琐的公式在跳动,他们感到不适。货物中有多少是医疗器械,有多少是被运输到战场上同时供应双方的武器?
芬尼害怕深思,而戈达罗不需要思考,私下将那张满是细小划痕的卡片塞入粉碎机,让它裂成千万个分辨不清的碎片。他知道自己终会成为胜利的一方。
大约四小时后,新一波浪涌袭来,飞船从停留坪上慢慢起飞,在上空看,那些围墙首尾相连,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像是蛇头,或者蛇尾的位置,波浪夹杂着粉红的闪电,整个星球都在不断地加热,犹如熬煮的糖锅。人们只居住在最中心的区域,长着尖刺的鱼类和透明的水母是他们的主食,供应一天所需的能量。他们走入蜂巢状的工厂,生产线轰隆隆作响,一件件器械滑过去,有的可以救人,有的天生用作杀人。
脑海中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着,风暴的速度很快,它从未仔细观察那些星球上的风景。当然,它对戈达罗的身体最感兴趣了,有智慧的生物并不多见——当它向周围伸出类似突触的玩意,对方立刻感到一阵战栗,皮肤麻痹——他们之间因此变得更紧密了。
“你能读到我所有的秘密吗?”戈达罗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它曾经帮过他,在瘾头发作的时候,那些痉挛似的、恐怖的痛苦被抚平,粒子循环流动,如同改造一件武器那般改变他。所以他并不介意担任对方的“躯壳”,即便他并不清楚它的真正意图。
“不,我不会,主动。”手指在桌面碾压砂砾一样的声音回应,“探听秘密,是不道德的,行为。”
戈达罗躺在黑暗中,飞船处于回程的轻微晃动中,星星接二连三黯淡下来,距离被拉远。他听见对方描述刚刚捕捉到的讯号,一朵玫瑰,花瓣轻飘飘地绽放,红得像血液。它喋喋不休地说道:“非常美丽,又非常特别,玫瑰,是什么?可你的,想法散发着,浓烈香气,我喜欢。”
完全负面的记忆并不是最可怕的,美好掺杂其中,衬托出不堪,才会让人念念不忘,懊悔不已。戈达罗向四周飞快扫了一眼,这是他长久养成的习惯,有些流氓或者醉鬼喜欢闹事,从手指弹出刀片,威胁路人帮他们买酒或者五颜六色的药水。
他很谨慎,尽管这种小心翼翼的行为在脑中的存在看来,已经毫无意义——它的感知犹如大范围袭击的粒子风暴,不只是他的大脑,包括周围的一切,它都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细微变化——几只绿头苍蝇从垃圾堆里飞快地逃逸,雨水沿着屋檐滴下来,被遗弃的机器人头颅时不时爆发出些许短路的闪光。
一定是隔壁那个年轻人的杰作,戈达罗想道,摇滚乐、性爱还有致幻的药物,对方时刻沉浸其中。那张伫立着金色十字架的建筑的海报被涂得看不出原本样子,上面有凌乱的文字:“我爱你,你爱我吗!”感叹号特别大,像质问的语气。
对比年轻人们,戈达罗过得像个苦行僧,连所谓的肉体刺激,也完全没有尝试过。活人或者机械,能够在他接纳的范围内出现的,现在只有莫拉夫一人还称得上是朋友。然而,对方信奉的“及时行乐”的准则,对他来说是不负责任的表现。爱是珍贵的东西……像玫瑰一样,馥郁艳丽,无规矩的放纵和多方分享会损害它的美丽。
加尔静静待在他的脑海里,物质意义上,精神意义上,都是。犹如躺在一汪池水中,它随意抖抖身体,突触收紧又松开,掠过水上,表面就会沾满了亮晶晶的想法。就算不读,也能轻易理解当中的意图,比如戈达罗的坚持,他关上房门,把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关在外面。
到处都是圆角,加尔将它们看作装饰,尽管人类的脆弱是可以明白的道理,却很难真正体会。当然,它也不清楚戈达罗发疯时会有多么吓人,它自顾自观察着四周,通过对方的蓝色瞳孔,它看见镜子里烧伤了一半脸庞的男人抿紧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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