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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总管惊讶地张了张嘴,面色相当无奈:“大人,小的追随您颇久,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您的一些喜好。这些年,您在长安位居高位,深得圣上倚重,为家国大事呕心沥血亦甘之如饴。如今您忽然告假,不在宅中养病,反倒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小的真是不懂,您既然放不下那位姑娘,又何苦与她争锋相对,处处为难她?”一席话麻溜的讲完,徐总管紧张地搓了搓双手,忐忑不安地看向花倾城。
“我不是在为难她。”花倾城淡淡地道,眸光闪动,带着一丝怅然,低沉且压抑的语调似有一刹那的复杂感触,最终却化作凉薄的自讽,“我只是在为难自己。”
徐总管“咦”了一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大人,您何出此言?”
花倾城不再开口,沉默地把身体往后靠去。
十几年前,先帝曾对他谈及一场似真似假的美梦。梦中,先帝得愿,自立为帝。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先帝谈及美梦成真时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先帝谈到其一细节,神情登时隐晦许多:“梦里,虽恨林婉之弃我而去,最终仍是给了林婉之一个活命选择:只要林婉之愿意亲手结束她夫君的性命,便可饶她不死,饶她身旁其他亲人不死。”
那时,他正得先帝信赖,气盛亦轻狂,居然不屑一顾反问先帝:“程玄佑大将军,您难道忘记林婉之如何设计陷害您,以致您被太子逐出长安之恨事?”
他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因先帝那时已娶乔楚楚为妻,亦是拿捏不准先帝对林婉之究竟有无摇摆。倘若因林婉之而耽误先帝之大事,进而耽误乔楚楚与先帝之夫妻感情,他宁可先进谗言,断绝先帝对林婉之的念想。
人算不如天算,当他得知林婉之是他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妹妹时,已经来不及再变心意。林婉之离世,不但不能断绝先帝对她的种种爱恨痴缠,反倒连累乔楚楚一再被先帝漠视,就连他自己,也数次遭贬。
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始终不能理解,先帝既然恨极林婉之,又何必在林婉之死后对她难以忘怀?他亦不懂,有道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先帝恨林婉之久矣,久而久之,如何能将这份恨转变成不恨,甚至,反转成……不舍?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直到他倾尽心血抚养的稚儿,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渐渐成长为不轻易哭、不轻易笑、一举一动皆无比拘束的幼帝,他突然忆起,那一年,先帝听完他气盛轻狂不屑一顾的反问时,沉默许久,最终如是轻嗤道——
“倾城,也许有一天,你亦会背叛本将。”
他全然不记得当时向先帝禀明赤胆忠心之言论。当他记起并体会先帝这句话之中深藏的含义时,他也同时收到了来自钱塘的密报,而他几乎是未有任何犹豫,立即告假,坐上轿辇,匆匆忙忙向钱塘而来。
今时今刻,他终于懂得,为何先帝至死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对于林婉之的爱慕之情,可待到林婉之死后,却始终对她难以忘怀……因为,先帝自知对不住林婉之,有负于她。
恰如他花倾城,虽恨一个女人恨到极致,却仍从这日复一日难以释怀的恨意之中,逐渐萌生出对她的思念。他想见她,哪怕明明知道她憎恶他、忌惮他,他依然难以自控地想要见到她。不仅仅因为他曾真真切切有负于这个女人、对不住这个女人,还因为他想告诉她,他和她的孩子正茁壮成长,他,虽然不是她的良人,但总算不是一个坏父亲。
他,是真心真意想见她,并非,打算再难为她。
……
花倾城的目光黯淡下来。他抿唇苦笑一下,将丧失了暖度的手炉递还给徐总管,嗓音略微嘶哑道:“回京罢。”
徐总管应了一声,立刻转而吩咐轿夫。不多时,轿辇被抬起,一行黑衣卫士走在队伍最前列,守护着轿辇缓慢地往山下行。
花倾城掀起轿辇窗帘,神情复杂地看着细雪在山间飘零,偶尔冰凉的雪花洒落在他衣襟,令他无奈一笑拢了拢衣袍,抵挡外界的酷寒。再然后,他面色划过一丝犹豫,最终仍是从宽大的袍袖抽出一封书信。
这是怀真被迫修行于灵隐寺之前,留给欢喜的亲笔信。他忘不了怀真将这封信交予他时的眼神,清澈透亮竟不带有一丝仇恨,令他相当意外。
“我自知此去灵隐寺,此生再难与欢喜相见。若倾城大人属意照料她,还请将这封信焚毁,若倾城大人无意照料她,亦务必将这封信转交予她。”
“如此……才能彻底打消她自我了断之恶念。”
花倾城垂下眼,慢慢地展开这封来自怀真的书信——
【佛告阿难:一切世间大小内外,诸所事业,各属前尘。】
【阿难言:如佛所言,今得见摩登伽,正是前尘,正是因缘。】
【佛告阿难:阿难,色蕴虚妄,本非因缘。】
【阿难言:吾佛,色生眼见,眼生色相。虽自知色孕虚妄,愿忍受五百年之风吹,忍受五百年之雨打,忍受五百年之日晒,只见摩登伽。】
花倾城的喉咙迅速上下动了动,他蹙了眉,将信狠狠地揉皱在手心里。若不是竭力克制,肝火大动的他几乎都要喝停轿辇,命令禁卫折返灵隐寺,即刻取了妖僧怀真的性命。
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尔后,面不改色地从袖子里掏出纯白如雪的丝帕,摊于膝上,再咬破手指,往外渗血的指尖凑向丝帕,速疾地写下一行字——【过去种种,皆是虚妄。我佛慈悲,洗我尘垢。】
才写完,花倾城自己也不由得怔神发愣。他看着血色微干的字迹,看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字“洗我尘垢”,突然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大笑,笑声之异常特别,甚至多出几分自谑的苦涩,乃至徐总管慌慌张张地命人停下轿辇,无比惊愕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一端,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寂静。“大人,你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徐总管很不放心再度询问。
轿帘突然被掀开半边,露出花倾城的面容。他目光平静地凝向徐总管,微微一笑,嗓音却是极嘶哑,没有以往的冷静从容,竟透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与心累:“吩咐下去,待我回到长安,再将怀真从灵隐寺中放出。”
不相信自己的耳,徐总管结结巴巴道:“大人,您,您说什么?”
“我说,放过怀真。”花倾城轻浅地吸了一口气,由着徐总管呆若木鸡一脸不可置信,亦兀自放下轿帘,让自己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的面容被布帘重新隔绝。
独自一人处在轿内,卸下了所以隐藏与虚伪,花倾城用手撑着额,合上眼眸,略显苍白的脸顷刻间流露出太多的自嘲。
启程之前,他曾扪心自问,即使没有程仲颐以命换命之提议,他一样会救那个女人。他之所以摘了程仲颐的首级,不过是给予她一个继续憎恨他的理由。否则,在她看来,他一贯歹毒,怎可能轻易原谅她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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