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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的马车趁着夜色尚未加深,吱呀声缓缓在宽敞的官道上响着,晓晓在外面同她爹爹一起,车厢内只有祝卿若一人。
她的目光落在中央的小木桌上,上头有纸笔搭在一处,墨色与纯白交织,就像她眼眸深色。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次流民进京并不是小数目。
景州位于淮水下,前些日子一连数月的雨导致江水冲垮了堤坝,景州刚好受了水患,而周边城镇皆不愿意开城门接纳难民,他们只好北上赶往上京城。数千名流民,一下子全涌进了上京城。
上辈子这段时间她被禁足在府邸,刚好错过了流民进京的场景,解禁后城中流民已看不见身影,所以她对此次水患情况知之甚少。
但有一点她知道,这次流民的身上带有疫病。
她当时虽然被禁足在府上,但府里的消息还是偶尔能听说一二,那时候国师府有不止一个仆从病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员顶替,导致她那院子几乎没有人再进。
后来过了几个月,一直到雪都化了,那些病倒的仆从才慢慢回到国师府。
听说是一名四处行医的老医者研究出了疫病的药方,她后来也看过,看上去,有点像出血热,但又与之有些许不同。
出血热俗称鼠疫,由鼠类动物传播,人传人的几率并不高,但这次的疫病却能人传人,所以在流民中传播度很快。
在这不懂防护的古代,疫病几乎是绝症,若不是刚好碰上有经验的游医,恐怕这些流民性命不保。
而数百里之外的景州,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远离故土奔袭上京城,能来上京的只有小部分人,还有大半尚且苟活在大水后的景州。
周围城镇迟迟不肯救援,还有大水后的疫病袭城,景州城的百姓终于受不了,在有心人的带头下揭竿而起,之后一段时间都以景国自称。
只是很可惜,因为疫病横行,带领景州反叛的人不幸中招,死于反叛后的第三个月。而且由于没有药方,疫病得不到救治,慢慢的,景州就成了一座死城,再不复从前邻近两淮的商贸盛景。
上辈子她看过药方,但她毕竟没有慕如归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搜肠刮肚也只能仿写个七成。
还有几味药材,她确实想不起来。
祝卿若在纸上落笔,将将写出十余种中草药,她紧紧攥着墨竹制成的笔杆,眸中不停翻滚着涛水。
那位老医者现在还不知在何处,等找到他,恐怕那些流民已死了大半。
可她手上的药方不全,并不能彻底根治疫病。而且,若是从她手中拿出药方,那快穿者定会有所怀疑。
如今佛子尚未上钩,慕如归也才刚刚对她生出些愧疚之情,她当真要在此时暴露自己吗?
祝卿若不知该如何做,她握着字迹还没干透的药方,墨迹印在她手上,在白皙手心画了几枝墨梅。
马车突然停住,惯性使然,祝卿若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段,她稳住身体,微微扬声道:“怎么了?”
晓晓掀起布幔,安抚道:“夫人别怕,前面有流民过路,我这就去叫他们散开路。”
说着就要下去,祝卿若唤住她,“不必麻烦,我们等一会儿就是。”
晓晓好似愣了一下,随即冲里头点点头,“好的夫人。”
祝卿若微微颔。
晓晓见祝卿若平静的样子,安心地舒了口气,轻轻合上布幔收回脑袋,静静等待人流过去。
祝卿若掀起半边竹帘,从窗口向外看去。
夜色渐浓,流民成群结队地往城门方向去,他们要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抓紧进城,说不得哪日城门就关了,要是没赶上就只有死。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包裹,或背在身后,或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地随着人群往前走。也有独自一人赶路的,许是同家人走散了,沉默地藏在人堆里。
借着熹微的光,祝卿若看见了他们身上破旧的衣裳,数日的奔波令他们的衣裳占满黄泥,黏在本就不平整的布料上,更显突兀。
脚上都是草鞋,没有一人穿布鞋。
能有勇气离开故土赶往上京的人,只可能是那些在原籍实在活不下去了的,否则不会放着家业不顾也要逃命,这些人都是靠天吃饭的耕农,靠着庄稼田地过活,这回大水过境将他们今年的收成付之一炬,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逃荒。
眼见上京城就在眼前,每一个人眼底都透露着期望的光。
疲倦的身躯即将到达崩溃点,时刻紧绷的脑筋就要失去理智,现在在他们眼中,就只剩那座巍峨的都城,只有进了那,他们才算真的安全活了下来。
这诸多渴求的目光令祝卿若心头为之一震。
她只有沉默。
他们不知道的是,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安定与祥和,不是饱腹的食物,不是温暖的庇护所,而是肆虐的疫病与高高在上的漠视。
他们中的大半,都会死在那座被他们视作救赎的上京城里。
没有人救他们,他们只能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不知道午夜梦回时,是否会后悔当初背井离乡的举措,若他们没有来上京城,至少还能死在生长了几十年的地方,而非在这远离故乡的小小方寸之地。
流民渐渐走远,马车也动了起来。
人力总比不上马力,很快就又碰上了流民,这一次,马车并没有停留,因为前方的流民自动让出了道路。
祝卿若掀帘望向窗外。
他们正伫立在路旁,等着马车过去。
见马车上的贵人掀帘探出脑袋,他们纷纷冲她微笑,眼底有着感激的光。
他们知道刚刚是贵人为他们让道,没有叫散,没有呵斥,只是马力与人力不能相较,若他们不让行,恐怕这位好心的贵人深夜也到不了家。
祝卿若看出了他们让路的好意,她微微抿唇,颔以示。
马车行驶在大路上,原本围绕在马车边的流民逐渐被甩在车后,在深沉的夜色下,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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