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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狱卒将尸身运到时还未到申时,坟场中不见人迹,只两、三只野狗正啃着具新尸,一见生人靠近便跑了。两人寻了个空地便开始挖坑,才挖了两尺深,一个便嫌累住了手,道:「老龙,挖这般深也够了,这便埋罢。」那叫龙四的却道:「罢哟,他虽不是真凰子龙孙,好歹也跟王府里养大的,听闻安王爷待他跟亲兄弟没两样,保不定日后前来寻尸另行安葬,现下不埋安当叫野狗刨了去,日后他朝咱俩要尸身可怎生是好。你嫌累,不若先回城去,这里尽交给我就是,你回去烫上壶好酒,备两个好菜与我,今儿个活计我便都替你干了,如何?」那人一听笑起来,「便知你老龙够朋友,好,便这么办,我去官道上搭车先回城里,这马车留下,你拾掇完了赶回去罢。」两人商定便分头行事。待那人一走,龙四又挖几下便住了手,四下望了一番,确定无人,扔下挖了一半的坑,往南挪动几丈,找着块做了记号的木牌向下挖去,不多时刨出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解开来,是具才死不久的少年尸身,穿着一袭细缎中衣,同怀风身上那件并无二致,便连身形也甚是相似,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这尸体本是龙四昨晚预备下的,这时挖出来拖到那才挖的浅坑里,又去车里将怀风身上外袍扒下来给尸身穿了,这才拿土掩了,起了个矮矮坟头。他这一番功夫做完,再不耽误,立时去到车里将怀风尸身搬了出来扛在肩上,斜刺里钻进小树林,向着七秀山一路疾奔。七秀山便在不远处,行有二、三里也就到了,龙四脚步不停,顺山脚往西又绕了四、五里,找到那座废弃已久的山神庙,进去将怀风放到地上。这山神庙久无香火,破败不堪,供奉的山神庙泥胎都遭了一半,龙四去那神像后面取了瓶酒出来,手指如钳,捏开怀风下颚往里便灌,随即手向上抬,那酒便进了肚子里去。他这番动作甚是爽利快捷,做完便扔了酒瓶坐在一旁静等,过了约莫盏茶工夫,忽闻一声轻咳,竟是从地上尸身发出,又过了片刻,便见怀风眼皮动了动,缓缓张了开来。怀风躺在地上,甫一张眼,看见的便是那半尊山神像,不由一怔,暗道:人死后果然是到阴曹地府里来,只是这无常鬼怎生的这样奇怪?正纳罕间,忽听身旁有人道:「小侯爷醒了?这边起来罢,地上凉,躺久了恐要落病。」惊疑转头侧望,便见一名狱卒坐在一旁,那张脸极熟悉,正是宗人府大牢里看守自己的龙四。「你也死了?」怀风大是诧异,自然而然起身同他对望,待一坐起,忽觉出异样,心中登时生出个荒诞之念,几要以为自己还活着。正迷惑不解,便听龙四道:「您没死,我也没死,小侯爷,咱两个仍在阳间好好活着呐。」怀风大吃一惊,看清所处之地,疑惑更甚,「这是怎么回事?」「小侯爷不必惊慌,您现下已是逃出生天了。」龙四见他目露戒备,笑道:「小侯爷,小的原是安王府里的亲卫,年轻时随侍过老王爷的,又受过您母亲大恩,您有难,小的自然不能袖手不理,故此想法儿救了您出来。万幸一切顺当,叫小的得了手。」「你做过我爹……安王府亲卫?怎么我却不记得?」提起雍祁钧,怀风顺口而出一个「爹」字,瞬即省起自己并非亲生,情急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硬生生改成安王府。他这一番别扭自然逃不过龙四双目,却作不见,道:「我随侍老王爷时您还在娘胎里,便是小的辞去亲卫一职时您也还未出生呢,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一番说话完,怀风顿时心如擂鼓,问出的话带了颤音,「你那时便在我……王爷身边当差,那你可知我亲生父亲是谁?你说受过我母亲恩惠,又是怎么回事?」「这可说来话长。」龙四轻叹一声,从神像后面掏出个蓝布包袱,找出件素布夹袍递给怀风,道:「天凉,您先穿上,容我慢慢讲。」那袍子簇新,显是才做的,怀风接过穿了,极是合身,知道这龙四必然一早做了准备,暗暗感激。拾掇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些干草让怀风坐下,龙四缓缓道:「那时是八年前的事了。我跟王爷去江南督办漕银,驻扎在苏州时遇到了您母亲,那时她才怀了身孕,身边陪伴她的便是您的生父了。」「啊!」听到这里,怀风忍不住惊呼出声。「王爷同您父母俱是旧识,那日于苏州偶遇,很是高兴。您生父姓阴,名讳上七下弦,王爷一直呼他七弟,我们几个侍卫便都称呼他阴公子,管您母亲叫阴夫人。」龙四回想起当日情形,眯起眼睛微微出神,「阴公子是江湖中人,武功既高,又生得俊美万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那般出色的人物,阴夫人容色也是极清秀的,相比之下却不免逊色许多,但胜在满腹书卷,正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两人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那时阴公子遇到了很大麻烦,有人要取他性命,因此无力照顾妻儿,欲送夫人回无锡娘家待产,不料您外祖父母突然故世,两人一时无计可施,便滞留在了苏州。王爷知晓阴公子难处后便将夫人安危一力承担下来,接了人进苏州行辕照拂。他是亲王之尊,想要护谁自然是轻而易举,那些江湖人武功再怎样厉害,又怎敢同朝廷作对。阴公子见夫人有靠,极是放心,只身返家去应付眼前之劫。只是他对头极厉害,才过几个月便传来阴公子被害身亡的消息。」「你说什么,他……我爹……已经死了?」怀风至始至终心潮起伏,这时更是抑制不住,浑身发颤。龙四亦长长一叹,「阴公子那般人物,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小的只见过他一面,听闻这消息时都觉难过,更不用提您母亲,自是伤心过别人千百倍了。她那是身怀六甲,初闻噩耗便昏死过去,险些小产,幸得王爷召集名医诊治方才保住了母子性命,那些时日王爷不离夫人左右,百般劝解开慰,夫人本是万念俱灰,后来想到腹中骨血,这才强打精神撑了下来。」怀风眼含泪珠,哽咽问道:「那……后来怎样?」「后来?」龙四尴尬摇头,「后来的事小的便所知不多了。」「那是因家母身患绝症,苦于病痛,小的急于回家侍奉,便向王爷请辞。夫人是极精于岐黄之术的,听小的形容过母亲病症,便给了小的一道方子,这方子虽不能治病,却可止痛,家母病发时疼得满地打滚,按方子制药吃下后便昏睡过去,不觉难受,只是昏着时脉息全无,便如死了一般,待估摸着那疼劲儿过去了再灌一口酒下去,人便又醒过来。多亏夫人这剂灵药,家母去世时并无多大苦痛,走得甚是安详。小的守完丧已是三年后,重回到平京谋生,那时才知夫人已嫁于王爷做了王妃,生下来的小世子都已三岁了。」说到这儿,看一眼怀风,顿了顿,继续道:「小的一听说这事,便知王爷定是将阴公子的孩儿当作了自己亲生来养,很是替夫人高兴,只是这等事却是不能叫人知道的。小的一打听,当年随侍王爷下江南的几个兄弟果然都不在府里当差了,小的原本想重回府里做事的心思也就熄了,另行托人在宗人府里谋了个差事,连名字也由龙海改作了龙四。这狱卒小的一做便是十几年,再没想到竟在牢里见到了您。那日见您过堂,小的便知定是东窗事发,您身世叫人知道了。小的受了夫人这样大恩惠,又与王爷有主仆之义,怎么也不能看您受难不是,便按夫人那方子配好了药,本是想搁在饭菜里给您端去吃了,弄个暴毙运出牢去,倒赶巧儿汪公公带了鸩酒过来,小的见那酒汁子是胭脂色,便临时起意拿掺了药的红糖水跟酒掉包了,如此瞒天过海,将您扮成尸首给运了出来。」说完,将包袱往怀风手里一塞,「小侯爷,如今人人均知您死了,这平京城您再不能待,还是赶紧离了这儿罢。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和几件衣裳,庙后系着匹马,您现在便走,天南海北,走得越远越好,千万莫再回来了。」怀风至此方知身世,不及感怀,转瞬又要亡命天涯。他是已死过一次的人,当时被逼无路,心念俱灰只求速速解脱,如今侥幸生还,纵知前路漫漫,亦不会再做赴死之举,当下强抑泪水,将包袱缚到背上。那马便系在庙后树上,龙四去牵了来,怀风接过缰绳,向龙四深深一揖,再不多话,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宣和殿中,景帝批完一叠奏折,揉一揉酸涩手腕,问道:「什么时辰了?」「酉时初刻,」刘福看一眼殿中滴漏,躬身请示,「该传晚膳了,皇上今晚是在哪位娘娘宫中用膳?奴才这就去安排。」「不用,让御膳房制两、三道清淡菜色上来,朕就在这儿用。」刘福领旨要走,又叫景帝叫住,「不忙传膳,你去外面看看安王跪得怎样了?」刘福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回来,「仍旧同午时一样,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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