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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心思敏锐,早看出徐阶喊外孙女来见客的缘由,须臾,胸口无端闷着一口难以释出的浊气,压得他眉间难以舒展,厅中一阵笑声袭来,他缓缓勾了勾唇角,外人瞧上去亦当做他在微笑。
“又耍嘴皮子!”徐阶瞪了眼清稚,向客位的两个男子笑道,“瞧她这样子,都是老夫和内人把她硬生生惯坏了,全是老夫的不是,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仍是这般顽劣习气,还不知能不能嫁得出去。”
胡应嘉纵然不敢想有这等好事,此刻也不得不怀疑徐阶的意图,心里顿时又惊又喜,只是脸上也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仍是一副谦逊姿态。
“这便是老师忧虑过多,姑娘这般才貌,又能如此真性情,实在难得,何愁婚嫁?”
听了胡应嘉这番话,徐阶知是稳了,心中不免得意,挥手赶下清稚:“你先下去罢,老夫还有正事要和两位大人商议。”
清稚不满地撇嘴,复隐在隔窗之后,试图听听他们的正事究竟是甚么。
果不其然,张居正所问的正是近来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何时与鞑靼开市。
“目今已至深秋,冬至看着即将来临,鞑靼又到了粮食短缺的时日。”他注视徐阶沉思的面容,“往年都是拿江南地区储藏的十万石粮米与他们互市,只是今年江南大旱,浙江又和倭寇打了好几场仗,大户们都借此为由不愿缴纳赋税,恐怕交不齐十万之数。”
徐阶自今年夏季得知江南大旱时便已有忧思,果不其然出了这等状况,闭了闭目,他有心问问胡应嘉,便征询其意见:“克柔可有良策?”
胡应嘉道:“应嘉愚见,可先以市价购买江南大户的粮米,若是不够,先交上七万石,允诺说余下三万石宽限一月,期间征调北直隶的储粮,应付过这一阵到明年便好了。”
张居正回道:“胡大人是有所不知,国库若是能拿得出购买七万石粮米的钱,张某今日也不必来叨扰阁老,更别说和鞑靼提宽限的字眼,他们本就遇了严冬粮食难以充饥,惹急了眼边关告急,事体愈发重大。”
“国库竟如此空虚么?”
“内修宫室,外抗倭寇,国库如何充盈。”
“那便向大户们借,有朝廷作保,想他们应是愿意。”
张居正视线与他交错,温声道:“如今朝廷的信用还不及城北钱庄。”
胡应嘉有些不服:“严党欺上瞒下,搅得地方上乌烟瘴气,并非圣上之过,想那些大户们都是知道的。”
“地方官上任的文书都是拿户部的章盖的,何来与圣上无关?何况百姓眼里,一方长官便是他们的天,圣上在京城里想了甚么做了甚么决断他们管不着,亦不愿管。”
顾清稚在堂上看着想笑,她可是难得见张居正话语如此犀利,清朗眉目下竟含了两分针锋相对的微哂。
徐阶也觉今日这学生有些异于往常,仿佛存了心要和胡应嘉辩论似的,刚想出面说两句,又看胡应嘉拱手道:“胡某浅薄,不识朝中内情,还请张学士赐教。”
“赐教不敢当。”张居正视向他,“只是张某听闻朝廷虽是海禁未开,福建等地已有部分商人出海经商,或可从中获利。”
“太岳之意是……从税上做文章?”徐阶眸色顿沉。
“张某料及圣上并不愿放开海禁,但非常时期便有非常之事,可选取适当地区解除海禁以促外贸发达,将原本由地方政府所征收的市舶税转由朝廷派去的市舶使专员负责,如此避免层层盘剥,朝廷也能收拢回大部分,如此朝廷或可有些余钱前去购买粮米凑齐十万石之数,鞑靼一时也无理由南下侵扰。”
徐阶拊掌:“好想法,徐某令户部侍郎写个条子送内阁议去,那人正巧是我嘉靖二十七年的学生。”
事已议完,胡应嘉自觉应该告辞。
张居正也随他一道拜别,耳后徐阶唤他:“太岳留步。”
徐阶步出门外,对着胡应嘉道:“你即将启程,老夫也不便多留你。还望你这次去能践行最初科举做官的志向,只是记住明哲保身,不要把自己牵扯进不必要的局中。”
胡应嘉谦谨屈身:“晚辈记下了,一日不敢忘老师的忠告,晚辈就此告辞,日后进京述职,必定再来登门拜访。”
徐阶颔首,令徐阿四送送他,复而信步走回正厅。
“老夫且问你,若你为朝廷选贤任能,会给应嘉做什么官?”徐阶掀袍坐回原位,手搁着桌案,灰沉沉的瞳孔凝视着张居正,像是在出一道考题。
张居正答:“克柔为人正直,可为言官。”
徐阶一笑:“看来下回得推举你进吏部了。”
“太正直,太理想化,也不好。”他喟叹,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大明多的是哪都不粘的老油条,但一腔热血的愣头青也不少,就看想走哪条路了。”
语罢,老人侧首望向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昏暗瞳孔中映出后者青绿色的影子:“太岳会做如何选?”
张居正注视徐阶面容,沉静答道:“哪条路是大明所愿,学生便往哪里走。”
待客人都走了,一时厅堂空荡荡的,夫人张氏唤仆人来打扫收拾,趁着这间隙问向徐阶:“老爷觉着刚才那胡郎君如何?”
徐阶沉思不答。
“老爷?”
徐阶仍是一声不吭。
张氏不悦,手掌一翻,拿绿松石扳指往桌上重重一敲:“我问你话呢。”
“噢。”徐阶终于重回现实,看了眼老妻,笑道,“你问的甚么?”
张氏不满,身子正了正:“我问你觉得那胡郎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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