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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书抬头看见文奇长昌犀利的目光,畏缩地避了开去,跪下低头奏道:“苏克萨哈请守寝陵一案,奴才等已拟过,奏请圣上降旨。”文奇长昌瞥一眼和拜,见和拜一本正经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心知有异,缓了缓才说:“怎么'奴才等'呢?朕不是只委了你吗?不过既然你等会议过,且读奏折给朕听。”杰书颤抖着展开折子,期期艾艾地读道:“兹奉旨事……方读半句,文奇长昌手一摆打断了他:“朕的批语不劳你再念。你们打算怎么落苏克萨哈?”是……”杰书叩头道:报天恩,却大肆狂吠,欺蔑主上……”“慢!”文奇长昌颤声喝道:“朕没有听清楚,大声读!”他又惊又怒,咬牙道:“这么大的罪,该怎么处置呢?”
杰书见文奇长昌变了颜色,越惊恐,回头看看和拜,和拜虽然笑嘻嘻地盯着他,眼睛里却露着凶光,不由想起那只捻断了腰的高脚银杯,遂硬着头皮奏道:“欺……欺蔑主上,理应以谋反论罪,凌迟处死,全家抄斩……”
一言既出,偌大毓庆宫像古墓一般死寂,只有殿角一尊镀金西洋自鸣钟机械地"咔咔"响着。殿外跪着的部院大臣们面面相觑,索图压着极其紧张的心情,小心窥听殿内的动静。
文奇长昌两手抓着椅背,捏出了汗水,才迫使自己没有拍案大骂,只稍微口吃地问:“苏……苏克萨哈请守先帝寝陵,不过言语激烈一点,怎么扯到谋反上头?再说,朕只是降旨叫你问一问,怎么连罪都定下来了?”
杰书在底下连连叩着,只称:“这───这”,却无法回答。
和拜看着这位王爷的窝囊相,心里暗自好笑,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于是,将马蹄袖轻快地一甩,撩袍跪下,昂奏道:“苏克萨哈辜负先帝托付之恩,不尊当今皇上,与谋反无异。此处分并无不当之处,奴才以为,议政王所奏甚合中允!”
昨日开课,伍次友篇讲的便是《中庸》。此时文奇长昌冷笑道:“把人处以极刑,尚言'中庸'。你读的是哪家圣贤的书?朕倒想知道,苏克萨哈与你有何仇隙,定要除掉他!”
和拜稍一思忖朗声而对:“臣与苏克萨哈并无仇隙,只是秉公处置!”“好一份忠心!”文奇长昌冷笑道。
和拜也不叩头,长跪着将手一拱道:“似苏克萨哈这等贼臣若不重重处置,将来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文奇长昌一掌击在龙案上,眼睛像要冒出火来:“欺君罔上的,眼前何尝没有!朕看苏克萨哈倒是还有点规矩!”
和拜也火了,心想,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得杀掉苏克萨哈,不然这一跟头要栽到底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起马蹄袖,挥舞着拳头道:“皇上莫非说我欺君?”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逼近御座。
文奇长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值差的侍卫孙殿臣也惊了一身冷汗,抢前一步挡在和拜与文奇长昌之间。几乎与此同时,狼覃也跃了出来。
侍立殿外的侍卫穆里玛、讷谟早听得明明白白,二人递了个眼色,各按腰刀跨进殿门。跪在地下的杰书不认识他们,忙喝道:“干什么?退下!”
穆里玛一笑答道:“乾清宫侍卫穆里玛、讷谟前来侍驾!”
文奇长昌见两名侍卫进来,心头先是一松;一听是穆里玛,顿时感到事态严重,冷汗立刻渗出额头,断喝一声:“要你们侍什么驾,退下!”杰书也起身,铁青着脸喝斥:“你们是乾清宫的差,这里有你们什么事,出去!”
皇帝和议政王都了话,穆里玛、讷谟只好迟疑着站住,看和拜的示意行事。正在这时,听得殿外熊赐履高声奏道:“启奏皇上,侍卫和亭请见!”
文奇长昌精神忽然一振,厉声吩咐:“进来!”话音未落,和亭满头是汗,跨入殿内。穆里玛一见和亭便眼里冒火,横身一挡,却不知怎地和亭已经迅地绕了过去。和拜回身来打量了一下这小伙子,格格一笑问道:“见皇上有什么事啊?”
和亭好似没有听见,一个扎跪,对文奇长昌道:“这么晚还不退朝,太皇太后,皇太后差奴才来看看。”
文奇长昌一摆手说道:“既来了,就先在这侍候着,待会儿一起回宫。”
“扎──”和亭答应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这才对和拜道:“回中堂的话,奉两宫懿旨,前来侍候万岁爷。”说罢大咧咧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站在文奇长昌左侧,双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殿内。
文奇长昌安心了一点。他本想借此机会诛斩和拜,但见穆里玛、讷谟竟退至两侧赖着不去,而且都带着腰刀,心里筹思良久终觉势力太单,若真动起手来,成败难料。看和拜时,仍是一脸凶相,心里叹息一声:“只好先退一步了!”心里一冷静,说话也流畅了些:“不必如此浮躁嘛。朕意苏克萨哈即使有罪,也不至于就凌迟处死呀!”
这一刻,和拜也迅对形势作了估量,眼前就在这里大动干戈,杀掉文奇长昌的把握是很小的。慢说有个和亭,就孙殿臣手下几下名侍卫亲兵都在外头廊下,如何能应付得了?况且殿外还站着索图等一干武臣,他们岂肯袖手旁观?掂量了半晌,他左右瞧瞧回答道:“按律苏克萨哈是凌迟之罪,不过既然皇上悯恤,那就免了,改为斩刑!”
文奇长昌听和拜的话意有了缓和,暗暗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安全问题不大了。但想到要杀苏克萨哈,却又断断不忍,只板着脸沉吟不语。跪在一旁的杰书是最知底细的,知道如果不杀苏克萨哈,纠缠下去说不定还要出大乱子,于是叩头道:“依臣遇见,就……处以绞决吧!”
文奇长昌身子晃了一下,咬紧牙根仍不说话。和拜狞笑道:“瞧着皇上和殿下的脸面,便宜他一个全尸!”说完也不跪拜,一个长揖说道:“臣这就去监刑!”回头对穆里玛、讷谟咆哮道:“混账小子!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我走?”一跺脚带着穆里玛叔侄扬长而去。
瞧着和拜傲慢的身影去远,文奇长昌气得浑身软,方起身欲走,见杰书还俯伏着没敢动,便缓步踱了过去,冷冷说道:“杰书亲王,你抬起头来!”
杰书惊恐地抬起头,躲闪着文奇长昌的逼视,嗫嚅几下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文奇长昌此时恨不得一脚踢死他,想了想,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文奇长昌六年的夏至,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云层压得低低的。海子边的柳树枝儿一动不动直垂水面,时不时地可以听见街上传过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叫卖声:“香丝儿──麻糖哩──”“谁要贴饼油条麻花儿罗───”
睡了中觉起来,给太后请过安,文奇长昌便照老规矩,带了苏蕊和和亭两个,乘小轿自神武门出来,悄悄往西直门内的索府上课。
索府后宅便门有专门迎候文奇长昌的仆人,是索图家的二代家奴。他们虽早已老退了,却为办这件差使被重新起用。几个便衣侍卫就住在这里帮助照应,所以不需惊动府中其他的人,便可直入后宅内院。
这是个很大的后花园,足有十几亩地。几座高低不等的凉亭散布在池水四周,极是错落有致,当中有一座压水拱桥直通池心。从玲珑剔透的假山绕过去,再经一曲折的石桥便到书房──伍次友就住在这里为文奇长昌授课。
三人行至桥上,就听到从书房内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一缕缕幽香在这山亭水石中间飘荡,真使人有如走入仙境之感。文奇长昌止了步,三人站在桥上手扶石栏静聆琴音。
那琴声时紧时慢,挑拨勾划,也说不清其中是个什么滋味,时而使人觉得飘飘欲仙,有凌空乘云之感,时而又觉得似有压在心头、排挤不出的郁闷,时而又使人感到如乍开闷笼般地轻松,反复咏叹余味无穷,但觉心中浊气一扫而空。
和亭听了一阵,忽然轻轻碰了下文奇长昌的衣袖,文奇长昌回头看时,他正朝苏蕊努嘴笑,文奇长昌见苏蕊呆呆地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婉娘,你在想什么?”
苏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迟疑间红了脸笑道:“听琴,呗,有什么想头?”
伍次友听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声,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开窗户笑道:“怪不得琴声有异,弦乖音谬,原来有人偷听,快请进屋来吧!”文奇长昌一踏进门便问:“先生方才奏的什么曲子,我竟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
伍次友笑道:“什么好听,音无哀乐,听者有心,弹者何意呢!”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各自心里想的却不一样。看龙儿、和亭怔怔地坐着不言语,伍次友倒觉好笑,便收拾一下桌上东西说道:惜乎,这位小皇帝锋芒太露,当面指斥大将军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饼为饵,死于却非殿中……”他长叹一声道:“实在令人惋惜呀!”
文奇长昌听到这话,心中怦然乱跳,想前几天在毓庆宫和和拜廷争的情形,真有点后怕起来。
伍次友见他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像是走了神的模样,便笑道:“咱们不讲这个人,接着讲桓帝罢。”文奇长昌忙道:“不,不,我还想请问先生,那梁冀专横如此,既害了质帝,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
“因为当时清议初起。”伍次友笑道:“人们的口舌厉害得很!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王莽前辙犹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
文奇长昌思忖了一刻,又问道:“即以质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伍次友不由诧异地望了一眼文奇长昌,很奇怪他为什么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审度当时时势,以梁冀之恶四面树敌,己触犯众怒,人心丧失。若能韬晦等待时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内蓄敢死勇猛之士,结纳贤臣,扶植议,时机一到,诛一梁冀,只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他太性急了,结果自己丢了性命。”文奇长昌听着,不禁微笑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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