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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依话尊办,到门上候着,果然黄昏时见芸娘娘家的马车远远驶来门前。芸娘的母亲姜夫人听见这事,本不打算来,可躲是躲不过,便只带了一个婆子套了辆车悄悄的来,生怕被熟人撞见问她,做贼似的。
两厢见过,姜夫人就问琴太太,月贞一行引着她往客房里去,一行听冯妈在旁清清淡淡地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把我们太太烦得不得了,一早就说头疼,这会还支撑着去嘱咐底下的人别瞎嚼舌头,传出去,我们两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太太吩咐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先请夫人去歇息,事情明早再说。”
那姜夫人一向知道琴太太是个待客周到的人,这会连亲家母也不肯见,想必真是动了大气。她自觉羞惭,咬紧了牙,“芸娘简直太不像话了,不论是真是假,闹出这么些笑话叫家人操心就是天大的不该!尽白费了我从前对她的教导!妈妈只管忙你的去,还请贞大奶奶带我到芸娘的屋子里,我非要骂她一顿才好!”
冯妈便丢下不管了,由月贞领着她到芸娘屋里。这厢才刚进院,芸娘听见动静迎出来,两人在场院内一碰头,姜夫人扬起手狠狠掴了芸娘一掌,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月贞也吓得呆住。
芸娘挺着个肚子,在湿漉漉的地上跪下,抽泣着才喊了声“母亲”,姜夫人便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捂起来,“你快不要叫我母亲,我哪里生得出你这样的女儿?!”
院中都是些水洼,芸娘跪在那里,她那陪嫁的妈妈早规规矩矩立去了姜夫人身边,并没个人搀扶她。
月贞见状,替她凉了半截心,躬着腰将她搀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夫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哪有问也不问一句就先打人的呢?先进屋里吃杯茶,坐下来慢慢讲。”
姜夫人碍着她的面子,不好再发火,掉头向她抱怨起来,“贞大奶奶不知道啊,我原本在家好好的吃午饭,谁知忽然听见这种事。别说我,连我们家老爷当时就搁下了碗,脸色铁青。做女儿的传出这种话,你以为是伤她个人的体面?那是打我们娘家人的脸!我们老爷在生意场上结交了多少朋友,要是传出去,往后怎么见他们?就连我,也不知怎么去招呼那些亲戚朋友。”
说话走到房中,芸娘全不中用,只顾低着脸哭。还是月贞吩咐那妈妈去奉茶果点心上来,陪着姜夫人说话,“夫人可别信那些话。二奶奶有孩子是不假,可这孩子谁说就一定是不清不楚的啦?那些人都只把人往坏处说,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说成是十成的不是,哪能轻易信呢?”
姜夫人睁圆了眼道:“哪里怨得人说她?她好好的怀个孩子,为什么不对家里说?”说话又将冷眼转向芸娘,“要不是你婆婆请我,我才没脸来!你父亲已经气得个半死了,你还有脸哭!”
大家都认定这一点说不过去,芸娘那些辩解的话实在牵强,连姜夫人也认定是里头有鬼。
月贞却想,这做娘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肯护着,一心只想自己的脸面,真够人寒心的。可她也不便多插嘴,只在一旁陪坐。
芸娘一见她母亲,更觉心灰意冷,险些就要不打自招,还是暗里瞥见月贞的眼,才又支持住了。然而还是哭,知道说什么都有些立不住脚,索性就什么也不再说。
姜夫人看见她就来气,恨不能她一早死在娘胎里,白坐了一阵,就被月贞劝到客房去歇息。
夜里姜夫人辗转反侧,一想到晨起要同琴太太一齐过问这事就胆战心惊。那位亲家母她是知道的,说话绵里藏针,办事滴水不漏,是个厉害人,还不知道要当着人怎样打她的脸呢!
她打定主意,届时一句话不多说,横竖女儿嫁到了李家,就是他们李家的人,要死要活,随他们去处置,只要她这里能保住自家的体面就好了。
于是次日一早,姜夫人就到琴太太屋里去,当着众人的面先表白了一番,“二奶奶虽然是我的女儿,可我这个人是绝不护短的。我来时我们老爷就对我说,女儿既是别人家的人了,又传出这么些不好听的话,我们是外人,不好多插什么嘴,凡事还要请亲家母自行裁夺。”
话一讲完,屋里便是静悄悄的一片,月贞见芸娘跪在底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想必又是哭了一夜,大概是把眼泪哭干了,这会只是呆呆的,脸色惨白。
这番话正合了琴太太的意,她因手里没有实证,就把这些人找来,有意叫芸娘看看眼下是谁也帮不了她。
她在榻上坐着,再恰当地施了几句软语,“亲家太太严重了,还是没准的事情。可话说回来,正因为没准,我才要问个明白。我们李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在钱塘在杭州府也算有些头脸,总不能生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吧?我也不是要怎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趁着风声还没走到外头去,这胎该处置处置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闹出来,大家都不体面。亲家太太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夫人信以为真,急得赶上前拧了芸娘一把,“你这气死人的丫头,还不快说?!”
芸娘半副身子摇晃了两下,看一眼她娘,又看一眼琴太太,心里已渐渐不存什么念头了。
自打她归家来便是孤立无援,缁宣避在那边宅里,杳无音讯,底下的下人都拿瞧好戏的眼睛瞧她,身边的妈妈也抱怨她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如今亲娘虽然来了,也不站在她这一头。
此刻不论琴太太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是浑身的麻钝和疲惫。想着苦撑下去也是个没意思,孩子生不生下来又有什么差别?连活不活着也像是没差别。
其实想一想,此时此刻不过是在这里白犟一场。未必躲过了今朝,明天就能安然无恙?不会的,就算捱过去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处处都藏着刻薄的话与嘲讽的眼。
然而从前,好歹还有缁宣,他们偷来的情感给她苦闷的日子一点甜头,往后这点甜头不会再有,她将坠入个更加冰冷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芸娘慢慢抬起脸看向琴太太,她在上头坐着,气势逼人,面孔流露着一片温柔的凉意。
她微微张开嘴,就要招认,连月贞也跟着揪了下心。却在此刻,门首传来一声笑,“母亲这是做什么?媳妇就是再惹您生气,也不好叫她跪在地上啊。这梅雨天里,地上潮气重,您就不怕把您孙子给熏病了?”
斜望出罩屏,原来是风尘仆仆的霖桥。他束在头顶的髻散下来几缕,满身的泥点子,连靴上也是沾满了泥泞。他在门口跺了几下脚才肯进来,后头还跟着了疾。
二人踅入罩屏,月贞是满心的意外,然而看见了疾,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去,几乎要笑出声。
了疾看了她一眼,趁众人皆惊的功夫,向琴太太合十行礼,“我来得不巧,姨妈像是在问什么要紧事?我不好在这里,先过去给我母亲请安,晚些再来给姨妈请安。”
有头没尾的,他又走了。月贞的眼睛送了他一段,当下转回来,屋里的局势就有了些变化。
一干人脸上都写满意外,只霖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脸上白得发冷,不知淋了多少雨。他带着一身疲惫先将芸娘搀起来,又向姜夫人深深作了个揖,“岳母大人也来了?小婿因往南京去了一趟,才刚到家,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姜夫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定在那里须臾,讪笑了两声,“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是,才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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