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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六月,雨水已经很多,路旁的树被打得直不起腰,枝条有气无力地摆着,像人慢慢摇晃自己的手臂。陈臻在路上睡了一觉,腰酸背痛,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怪梦,等他醒来,那座疗养院的轮廓就在不远处,渐渐清晰起来了。
若不是最近就业形势不好,陈臻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找了份疗养院护工的实习。说来奇怪,疗养院规模不小,招聘要求却意外的低,只要求22到25岁间的年轻人,性别不限,经验不限,连陈臻这种导游专业的应届生也能被选上。不过周围环境很好,山清水秀,据说时不时还有野生动物出没,适合老人休养身体,所以陈臻并没有计较它的僻静,反而多了几分期待。
毕竟,对一个毕业即失业的人来说,老师、邻里或关心或恶意的打探,都是压在他身上的负担,还不如躲进山林,不闻世事。
与陈臻不同,车上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大多显得精神不足,尤其是邻座的女孩,似乎晕车了,恹恹地靠在窗口。原本她还想挨近陈臻,可惜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非但不接受,反倒迅速坐远,弄得女孩尴尬极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
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撑着伞,站在门外等候。雨水将她的神态涂抹得朦胧,陈臻离得稍远,抬眼看去,只觉得她好像在笑,是那种垂着眼、弯着嘴角,渗人的微笑,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对方留意到他的反应,开口道:“山里温差大,入夜会更冷,但我们准备了足够的衣物,大家到各自的房间就可以换上。”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陈臻竖起耳朵,专心听疗养院的注意事项:这个女人叫刘姨,负责人事管理,是这里的老前辈了;而疗养院建于七十多年前,由某个大家族出资,直到现在它的产权还牢牢掌握在家族手中,住客也基本上是这家的老人。
刘姨向他们介绍,院里没有太复杂的架构,除了专业程度较高的医护,就是清洁员、园丁和保安之类的杂工,像他们这样刚进来的,基本上会被安排到护工部帮忙。至于刘姨这种一直照顾家族成员的人,比起员工,更像古时候的家仆,疗养院里许多重要岗位都由类似身份的人担任。
众人的房间是事先分配好的,陈臻住在靠近走廊尽头的位置,从窗外看去,恰好对着一个有些奇怪的木质建筑,大约两层楼高,没有任何能够判断其用途的标志,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高大、整洁的大楼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实在好奇,陈臻趁用餐的时候,偷偷询问了刘姨。对方怔了怔,随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一会,才回答:“那是佛堂。”
“佛堂?”
刘姨暗示般眯了眯眼:“你进来的时候,没闻到什么味道?”
陈臻顺着她的话头回想,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一下子就从脑海中跳出来了,鼻尖也立马捕捉到空气中一丝微妙的气味:“是,是香火的味道?”下着雨,山中又总是弥漫土腥气,能注意到这个确实不容易。
“你果然是个细心的小伙子。”刘姨很欣赏他,“对,住进这里的人大多信佛,会定期到佛堂里上香。你看,食堂的东西也很轻口,礼佛的人要洁净身体,我们负责伺候的,也不能搞特殊。”
难怪碗里的食物像放了很少盐或者干脆没放盐,陈臻环顾四周,只见同行的人也不约而同露出了些许嫌弃的表情,还有人直接去问食堂的师傅,结果没讨到别的,只得悻悻回来。刘姨倒是坦然,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单薄的嘴唇翻开又合拢,反复咀嚼:“吃吧,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就要忙起来了。”
第二天依旧不放晴,护工们七点就要起床,洗漱过后,跟着刘姨学习日常工作。疗养院里的老人中,许多都是行动不便的,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只能坐着轮椅出行。虽然他们不必做特别专业的事情,但照顾这些人仍不那么轻松。况且有些老人规矩多,东西要分门别类,这个不能乱放,那个不能碰,着实考验人的记忆力和耐心。
陈臻细心,上手倒是很快,和毛毛躁躁的其他人相比,表现得着实突出。见他没遇着什么问题,刘姨也乐得偷闲,直接安排他到一个老太太的房里。
老太太生得慈眉善目,戴着一副老花镜,没有别的爱好,整天都抱着书。陈臻偷瞧了几眼,书里都是些晦涩难懂的经文,看得他脑袋疼。听说老太太在家族里地位不低,是主支的长辈,所以房间的方位、装潢都是一等的,到处也散发着一种似有似无的香火味。
“小伙子,坐下歇歇。”老太太放下书,端起身旁的茶水饮了几口,示意陈臻也休息一会,“我们这些老骨头,走也走不远,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陈臻不敢推辞,乖乖应了一声,就找椅子坐好。不知怎么,离老太太越近,他闻到的味道就越浓,仿佛那些气味是直接从对方身体里冒出来的。他低着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忽地生出打喷嚏的冲动,又怕不礼貌,连忙摸了张纸巾捂住。
老太太靠在床头,观察着陈臻的一举一动,等他缓过劲了,又问他叫什么、多大了,学的是什么。陈臻是孤儿,没有太多和老人相处的经验,不过他性子和顺,有问必答,两人倒是聊得愉快。老太太脸上笑意更重,将正在读的书递过去,说:“正好,近来我眼睛花,你给我读一读。”
陈臻伸手接过,一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指,皮肤立即像被冰了一下,特别冷,比第一天穿过雨幕时感觉到的还要冷。他没有表露出惊讶或困惑,不如说,相比体温,老太太那不符合年纪的衰老面容更让他纳闷。当下,他还是专注于手上的事情,低头看向已经摊开的一页,上面每个字都是认识的,但连起来就很怪。
什么神鬼魔邪、异灾种种,什么自成菩提、不侵不扰,就算他尽量读得慢了,还是磕磕巴巴,读不通顺。
幸好老太太不介意。她对经文早就烂熟于心,偶尔纠正他几句,更多是喜欢人声,有点鲜活气。
到了下午,陈臻协助医生给老太太做身体检查,根据数据显示,她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如何。于是医生叮嘱陈臻,可以跟着护工学习一下按摩的手法,帮老太太舒舒筋骨。因为最近疗养院人手少,护工忙不过来,所以他们这群新入职的员工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当成正式员工使用了。
陈臻不仅学得快,而且手脚利索,亲和力十足,即便他平日不声不响,却很难不被人喜欢。因此还没待够一周,他已经成了老员工和住客们的香饽饽。谁要是太忙了,临时要找人搭一把手,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那些脾气差的老头、老太太,听说他有空,都抢着要他陪,话里话外,还嫌弃其他人不机灵。
一开始坐在他隔壁的女孩很快就表现出嫉妒,背地里埋怨他“钻营”,就知道讨好人,除了一张脸,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陈臻哭笑不得,说实话,长相随父母,由不得他挑选,但平常的行事作风是他自小培养起来的,毕竟在孤儿院长大,谨慎、耐心几乎刻进了骨子里,旁人比不上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类酸话听了便罢了,他不介意,刘姨也没有多说,只是在开例会的时候提了提,让大家不要多嘴多舌,专心工作就够了。
周三早上,陈臻被安排了一个新任务,似乎由于清洁员离职了,他要和另一个护工打扫佛堂。他对此分外期待,一方面是没去过这种地方,无论在疗养院内还是疗养院外,他觉得惊奇;另一方面则是佛堂本身太神秘,大门紧闭,与他熟悉的老太太也没提过里面到底供奉了哪尊佛。
与他搭档的护工倒是表现得有些抗拒,只说赶紧做完,当陈臻询问理由,对方更加不耐烦了,转身就走。无奈之下,陈臻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赶忙跟上去。
他们先是绕着佛堂清理雨后的枯枝、落叶,然后是廊下的通道,最后往佛堂里走。陈臻有些困惑,从他的角度看去,离佛堂越近,那个护工就越紧张,似乎一直在发抖,握住工具的手上隐隐能看出绷着青筋。
陈臻本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一同推开大门时,他发现护工抖得更厉害了,似乎在害怕里头的东西。
害怕……什么呢?
到底是个新手,刚来这里还没多久,又被斥责了一番,因而陈臻不敢随便搭话,怕再触了忌讳,唯有老老实实走在后头。
佛堂里很暗,充斥着浓郁的香火味道,中央供奉着一尊大肚佛,它袒露着鼓胀的腹部,端坐在莲台上,带着一种慵懒的、审视性的气质,好像在观察着人世间,又好像高高悬在空中,一点不沾染凡尘。佛前是供桌,供桌上置一香炉,两侧插鲜花和摆放供果;桌前是几个拜垫,垫子正中有凹陷的痕迹,能看出有人诚恳地跪拜过,日积月累,才留有印记。
陈臻的注意力完全被佛像吸引了,在他的印象中,佛像应是庄严、肃穆的,但这尊佛的脸上带笑,大腹便便,令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和和快乐。与之相反,带他进来的护工快要站不住似的,躬身念叨着,过了好一会才指示陈臻打理靠近大门的区域,自己则战战兢兢清理起了香炉和将要腐烂的花和果子。
陈臻不疑有他,专心致志打扫,耳边只有自己脚下的声响和护工搬动东西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忽然,他听到背后有人喊道:“过来……过来呀……”
声音很轻,听着不太明显,刚开始陈臻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护工叫他过去,正想转身,才意识到声音不像成年男人,太尖了,像扯着嗓子叫唤,有股稚气未脱的懵懂。他手上动作一顿,一时间压低呼吸,乱糟糟的念头猛地涌上来——
是谁的声音?
疗养院里根本没有孩子啊?
护工呢?他也听到了吗?
陈臻不是什么超自然爱好者,但他对未知事物确实怀有敬畏之心,没胆子继续想,默念了一句莫怪,赶忙维持着姿势,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在这时,他又听见细微的水声,很粘稠,仿佛搅动泥浆,里面混杂着和刚才差不多的叫声:“来……来这里……”声音厚重了些,节奏加快,好像有点焦急。
陈臻死死压着脑袋,不搭理,又过了几分钟,那道莫名其妙的呼唤终于消失了。他正要松一口气,便感觉肩上被拍了一把,吓得他差点叫出声,转过头才发现是护工:“走了,外面感觉又要下雨,我可没带伞。”
此时对方好像冷静下来了,除了额头还有一层细密的冷汗,神情里看不出恐惧,倒是有几分如释重负。
他下意识抬头,从大门处狭窄的视角看去,阴云重重,果然是要下雨的天气。
……
当晚,陈臻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独自站在佛堂中,香慢慢地烧着,大片白色的烟雾笼罩在佛像四周,令他看不真切。只有那个膨胀的肚子,圆鼓鼓的,他心底短暂地浮现一股亲近感,对饱满弧度的亲近。但佛像不为所动,眉眼带笑,那弯曲的手臂好像在指引他向前走,于是他离得更近了,一阵喃喃低语从佛的肚腹中传来……
陈臻浑身冷汗地醒来,现在是凌晨四点,天还未亮,他的心口犹如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喘不过气,半晌才缓和过来。他本想倒一杯热水压压惊,或者干脆洗个澡,但经过窗前,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佛堂俨然,所有门窗都是死死关闭的,周围没有灯光,仿佛一整个区域都陷在了昏黑的深渊中。
似乎没什么不对劲——他舔舔下唇——又突然听到大楼某处传来了女性的尖叫声。他无法判断具体位置,但听起来像从员工居住的楼层里发出的,短促地响了几次,然后就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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