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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丽感到自己就要发作了。只是姨妈哀求的目光才使她没有作声。一个人怎么能像她外公这样令人憎恨呢?他决不可能不喜欢这些菜。她每一样都亲口尝过,每一口一进嘴就化掉了。即使他满口至牙,或者一只牙不剩,他也不可能咬不动。她知道他也喜欢好吃的东西。
每当她在他平常吃的软食中加上牛油和肉汁后,他的盘子在收回厨房后,总像狗舔过似的一样干净。他之所以不吃,一定是另有原因,这点她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只要看到姨妈们表现出失望的可怜相,他的眼睛便闪闪发光。他宁愿放弃吃饭的享受,也要让她们痛苦。即使在他的生日宴会上也是如此。
这个生日宴会跟她侄女帕特里夏的生日宴会多么不一样啊!在奥哈拉家的宴会上充满了爱、笑声和音乐。而在外公的餐桌上只有沉默。
恐惧和残忍。
斯佳丽尽力把思想集中在肉汁细腻而浓郁的香味上,这香味是因为把鸽子炖了很久而形成的。但满腔的愤怒却使她无法集中思想。她望着外公瘦骨嶙峋、笔直不弯的身躯和他那张冷漠自得的脸,对他这样折磨姨妈深为鄙视。在战争摧毁了她们小小的安全世界之后,她一直保护着她们、供养着她们,她也随时准备着与迫害她们的人作战。但与鄙视他相比,她更鄙视她们甘愿忍受他的折磨。她们没有一丝一毫的魄力。她们怎么能只是呆坐在那儿,忍气吞声呢?一声不响地坐在她外公漂亮的粉红色巨宅的雅致的粉红色餐厅的餐桌旁,她内心激荡不已,对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充满了憎恨,甚至对她自己也憎恨起来。我跟她们一样坏。我为什么就不能大胆地告诉他,他的行为有多么恶劣?
我根本不需要用法语说,他完全听得懂英语。我已经是个成年妇女,不再是个只能答话不能先说话的孩子。我到底是怎么了?真是愚蠢透顶。
然而,她却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背部始终没碰过椅背,左手也一直搁在膝上,仿佛是个非常听话的乖孩子,在客人面前规规矩矩。她母亲的身影已经看不见,甚至在想象中也已消失,但埃伦罗比亚尔奥哈拉的灵魂仍在这儿,在她长大的房子内,在她经常像斯佳丽现在这样端坐在其旁的餐桌边,左手搁在盖着膝部的亚麻布餐巾上。出于对母亲的爱,出于得到她赞许的需要,斯佳丽便不能公然反抗比埃尔罗比亚尔的专横暴虐。
时间长得似乎无穷无尽,她坐在那儿,注视着杰罗姆庄重而缓慢地上菜。盘子一次次地换成了新盘子,刀叉一次次地换成了新刀叉;鸽子被拿走后,又上了一道炖牛肉,每人的盘子上都扣着一只圆的银盖;接着是干酪香辣蛋奶酥,最后终于端来了这顿饭最令人感兴趣的东西——生日蛋糕。比埃尔罗比亚尔对送到他面前的每一道精心选定、精心烹调的菜看一概浅尝辄止。等到杰罗姆把蛋糕端上来时,姨妈们的紧张和痛苦已经显而易见,而斯佳丽自己也已坐不住了,她急切地想赶快逃走。
蛋糕上覆盖着一层光洁的旋涡状的蛋白酥皮,蛋白酥皮上撒了许多银色小糖珠。蛋糕顶上是一只饰有银丝细工的窄口宽腹小花瓶,里面插着天使发蕨叶和丝制的微型法国国旗、拿破仑的军旗及比埃尔罗比亚尔当年所在团的团旗。当蛋糕摆到老人面前时,他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也许是高兴吧!他把半张半闭的眼睛转向斯佳丽。“切蛋糕,”他用英语说。
他一定希望我弄倒这些旗子,斯佳丽心想,但我偏不教他称心如意。她右手接过杰罗姆递上来的切蛋糕用的刀子,左手迅即拿下蛋糕上的花瓶,放到桌上。她直视着外公的眼睛,投给他一个最甜美的微笑。
只见他抽动了一下嘴唇。
“你猜他吃了没有?”斯佳丽眉飞色舞地问道。“他没吃!那讨厌的老家伙先把那层漂亮的蛋白酥皮刮掉,仿佛那是霉菌或其他可怕的东西一样,然后才用叉尖叉到两片蛋糕屑放进嘴里,那模样就好像他在做一件世上最伟大的善举似的。然后他就说他太累了,没有力气打开送给他的礼物,说完就回房去了。我真恨不得扭断他那根干瘦细长的脖子!”
莫琳奥哈拉直笑得前俯后仰。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斯佳丽说。“他既卑鄙又无礼。”她对杰米的妻子感到失望,她不是来说笑话的,而是期望获得同情。
“你当然看出来了,斯佳丽。这完全是桩恶作剧。你那两位可怜的老姨妈绞尽了脑汁想讨好他,而他却穿着睡衣坐在那儿像个还没长牙的小娃娃,变着法子作弄她们。这个老混蛋!我一向特别喜欢坏蛋的恶作剧。我现在仿佛看到他正一边用鼻子闻着即将送上来的晚宴菜肴,一边策划着阴谋。
“你难道不知道他早已叫他那个仆人偷偷把那一道道佳肴送进他房里,让他自个儿关起门来先吃了个饱吗?这个老流氓。他那套巧妙的鬼花招的确让我感到好笑。”莫琳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连斯佳丽最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在那场灾难性的生日晚宴后,来到莫琳这间永不上锁的厨房,她算是做对了。
“那咱们就来吃自己的蛋糕吧!”莫琳轻松地说。“你已经实习过了,斯佳丽,就由你来切吧!蛋糕放在那边备餐桌那块毛巾下面。另外再多切几块,孩子们马上就要放学回家了。我去沏点新茶。”
斯佳丽刚端着杯盘在炉火边坐下,门便砰地一声撞开了,只见奥哈拉家的五个小孩子冲进了安静的厨房。她认出了莫琳的两个红头发的女儿玛丽凯特和海伦。但很快她便得知,那小男孩叫迈克尔奥哈拉,另外两个小女孩则是他妹妹克莱尔和佩格。这三个孩子都有一头蓬松的黑色鬈发,一对睫毛浅黑的蓝眼睛和一双脏的小手,莫琳要他们马上去把手洗干净。
“我们用不着洗手,”迈克尔争辩说“我们马上去牛棚跟猪玩。”
“猪是住在猪圈里的,”小佩格颇为自负他说。“我说的不错吧,莫琳?”
斯佳丽大为震惊。在她生活的那个圈子里,小孩子对大人从不直呼其名。但莫琳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出格。“如果没有人把猪放出来,它们是住在猪圈里。”莫琳眨了眨眼睛说。“你们该不是想把小猪放出猪圈来跟它们玩吧,呃?”
迈克尔和他的两个妹妹大笑起来,仿佛莫琳说的笑话是他们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东西。接着他们便跑着穿过厨房,从后门跑进一个周围都是房子的大院子。
斯佳丽两眼瞧着壁炉内烘红的煤块、吊在壁炉支架上的闪闪发光的铜茶壶和挂在壁炉台上的平锅。说来好笑,她本来以为一旦熬过了塔拉庄园这段苦日子,她就再也不会踏进厨房一步了。但这里却不一样。这里是一个生活的地方,令人快乐的地方,而不只是一个准备饭菜、洗涤餐具的厨房。她真希望能够待在这儿。一想到外公家客厅里那种死气沉沉的美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她是属于客厅而不是属于厨房的。她是位贵妇人,习惯于仆人伺候,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她匆匆喝光茶,把茶杯放回茶托。“你救了我一命,莫琳,来你这儿之前我真怕跟我姨妈们待在一起我会发疯的。
可现在我真的该回去了。”
“太遗憾了。你连蛋糕还没吃呢。他们都说我做的蛋糕挺好吃呢!”
海伦和玛丽凯特手里端着空盘子,悄悄走近母亲的椅子。“每人拿一块吃吧,可不许全吃光。那三个小家伙很快就会回来了。”
斯佳丽开始把手套戴上。“我真的该走了,”她说。
“真遗憾,但如果你一定要走,我也就不留你了。希望你能多住几天,星期六来参加我们的舞会。你看行吗,斯佳丽?杰米对我说他要教你跳爱尔兰双人对舞呢。到时候说不定科拉姆也会回来了。”
“哦,莫琳!星期六你们又要举行一次晚会?”
“谈不上是晚会。但每到一个星期的工作干完,男人们把薪水带回家来时,我们总是来点音乐,跳跳舞热闹一下。你会来吧?”
斯佳丽摇了摇头。“我来不了了。我很想来,不过到那时候我已经离开萨凡纳了。”姨妈们希望她跟她们一起乘星期六早晨的火车回查尔斯顿。她自己并不以为她会走,她从未想过要走,因为不用等到星期六,瑞特肯定早已来找她了。也许他此刻正在外公家里等着她呢!她真不该离开外公家到这儿来。
斯佳丽一跃而起。“我要赶快回去了。谢谢你,莫琳。在回查尔斯顿之前,我会再来看你的。”
也许她会把瑞特带来见见奥哈拉家的这些人。他这个个子高大的黑头发男子跟所有个子高大、黑头发的奥哈拉家人一定会相处得很融洽。但他也许又会摆出他那副令人愤恨的高雅架子,没精打采地靠墙坐着,嘲笑他们所有的人。他总爱嘲笑她身上的那一半爱尔兰血统,嘲笑她重复她老爸讲过不下一百遍的那些话:奥哈拉家的人几百年来一直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地主。直到博恩战役之后才破了产。
我真不懂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事好笑。正像我们认识的人几乎都被北佬抢走了土地一样,爸爸的亲属们也遭受过同样的厄运,他们的土地可能是被英格兰人抢走的!如果瑞特不急着带我离开,我倒要找个机会向杰米或莫琳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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