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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昙生在高门世族之中,他自小长大,不论是在洛阳,亦或是后来南渡建康,身边永远是众人。尤其是宰相王兑门前,又何尝有过车少马稀的时刻。人一多,自然千夫诺诺,百舸争流,你来我往,又永远是没有停歇的热闹。直到王昙端起酒觞,周围的笑声、人声,仍然嘈杂一如深林中丛起的长啸,却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他做了什么。
他倏忽间明白了众人间还有众人,热闹中才生出冷漠。王昙倾出温酒,轻轻沾了沾唇,鼻端的酒气一触即散,轻柔至极。他有些放下心来,想到那些名士宴饮时的场面,仰首直脖,硬是吞下了半觞残酒。
好像一股温水从喉中滚过,暖暖热热的,又有些细细的、刺辣辣的痒。王昙呆呆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醉意,只是听到风吹竹叶的声音,忽然觉得十分悦耳,周围人群或笑或跳,或舞剑,或投壶,或作文赋,也热闹得很可爱。他刷的一下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竹林外走去,中途嘭的一下撞到竹竿上,脑袋一下子又疼又晕,顿时很委屈,用力地往竹子上推了一把,骂它:?
“你做什么呀,走开!”
走出竹林,俯仰天地可见,漫天白云依稀可以伸手触到。王昙笑嘻嘻的,举手向天一握,霎时轰然一声,全身都滚热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捉住了太阳。
太阳好不听话,他想往前走,它偏偏扯着他晃来晃去,又很沉重,压得他双腿酸软,只好丢掉。丢掉太阳,一片高高的阴影摇晃着压下来,他实在走不动了,索性倾身倒卧,翻着身子把两边脸颊贴到凉冰冰的地板上。又一翻身,看到一旁高高的一架屏风,绢布糊成屏门,上面泼墨的山水,不由嘿然发笑,山环水绕间,王昙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梦中听到身旁有人声,其中一两人在啜泣,另一人说:
“殿下果然要与我谈论什么正统?岂不闻当年嵇中散,只因忠魏,娶了我谯国曹氏的族亲,而为文皇帝所诛。其子嵇侍中,不照样为救殿下的父亲拼死吗?如今满朝皆知嵇侍中血,其父泉下有知,难道会责怪嵇侍中北面事敌么?而今中原失陷,山河沦落,士庶流亡,可是请殿下北望洛京,先汉献帝封陵不过百年!值此乱世,礼崩乐坏,鸟散投林,哪里还有什么正统呢?我们不过各为其主。”
她话音方落,室中久久静寂。王昙在地板上打了个滚,滚到屏风前,伸手往屏风上一推,屏风不动,他嘻嘻笑了一声,又重重一推。
怦然一声,屏风正巧砸在了外室居主位的公主头上,临海公主这一日不知经历了多少起落,本就委屈不尽,好像终于找到发泄口一样,捂住脸呜呜地啼哭起来。桓道才连忙抢上前去,搀扶着公主回房上药。王昙看到头顶低矮的房梁,这才想起此处本是竹林外一处幽僻的木屋,心中还在迷茫,曹抒自外蹙眉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其时他伸着手脚躺在地上,鬓发松颓,衣袍凌乱,面孔红而复白,眼中水光潋滟,似蒙云雾一般。半晌才记得坐起来,脑袋昏昏地叫人:
“阿母,阿姊,阿兄。”
王嘉冷声喝问道,“找了你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王昙也很委屈,“我哪里都没有去呀?”
曹抒摆摆手,“罢了,阿奴过来,阿母带你去沐浴。”
他听到“沐浴”二字,顿时心生抗拒,但是母亲发话,他不得不磨磨蹭蹭地跟出房门,被曹抒交给奴婢摆布。王道茂等他二人的脚步声远去,才问一旁的王嘉:
“大郎,你告诉我,阿奴究竟是怎么了?你想想你当年,我夫家也有子弟,在这个年纪,早已骑马射御,修习六艺,他怎能孱弱至此啊?”
王嘉双眉紧锁,良久才长叹一声,将当年之事,删繁就简,徐徐道来。王道茂听闻他们一路辗转几城,已无限动容,待听到他们渡江的经历,更是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道:
“若我是你,就提刀进贼阵中,一身一命,拼死杀贼而已。纵然断宗绝支,尚不失浩然正气。你枉自习武十八年,光说不做,算什么英雄本事。”
王嘉面露赧色,长跪而起。王道茂屈膝仰面而坐,声音未尽已出哽咽:
“我琅琊王氏,本是山东望族,累代高门,我固知那是吃人屠城的胡兵,可是世上谁无恐惧?伯父身率甲兵二百,城破将降之时,竟然先于百姓而逃,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吗?”
她双手颤抖,忽然心头凄凉之至,热泪涛涛滚下:
“我分明又知道,衣冠南渡,仓皇逃窜者又岂止我一家。我听闻益州城破,蜀人奔走呼号,哭的还是当年诸葛武侯的姓名。我枉食肉糜二十载,我夫扶乩请神,犹事五斗,而我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保护,在这个世上,又还能怎么样呢?不过苟活而已。”
王昙走出母亲的院子不到五步,就伸手拆散了头顶束起的总角。曹抒替他束发总是束得太紧,他之前经常默默忍受,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血亲母命都不足以成为羁绊。披下长发,只觉得胸怀畅达,块垒尽消,长风徐徐吹来,霎时间竟有些明白那些在席前高歌长啸之人的心境。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长啸。王昙拖着两只木屐,一路啪嗒啪嗒地走回房间,临进门时也懒得脱去鞋履,反正地板踩脏了也有别人去操心。王昙刷拉一下推开板门,日光盈满斗室,白雾渺袅,王嘉坐在他的案前,咯噔一声,将一尊青釉双耳香炉轻轻合了起来。
王昙脚下的鞋履好像突然变成了铜铁铸的,拖着他钉在地上。他不知缘何有些心虚,站在门口讪讪地笑,“阿兄今日怎么没有去朝请呀?”
王嘉道,“今日休沐,况且已经是下午了。”
“那,那很好呀,”王昙看着长兄,满脸无辜地说道,“阿兄,那我们一起去南郊踏青吧。”
“出门是有些晚了,”王嘉双手抵膝,直身站立起来,“幸而与你算账还不算晚。”说着,就绕过桌案,慢慢走向门前。王昙偏头向廊下看了一眼,回身想跑,还没跑开两步,就被长兄揪着腰带拽了回来,扯到臂弯里,重重地落了好几下巴掌。王昙疼得弯腰耸肩,双手扶着膝盖,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王嘉本来只是想罚他白日昼寝,还无故推翻屏风,谁知幼弟不闹不喊,俨然一幅心虚至极的模样,心中疑云顿起,压着他的腰背冷声质问道:
“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王昙这才摇头不迭,连声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王嘉拽住他的手腕,大步向案前走去。王昙隐隐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并不清楚究竟有多么严重,况且饮下那药酒后,确实浑身都轻飘飘的,十分新奇,一时不想也不敢坦白。
他心中藏着事情,就不敢撒娇发脾气,更加坐实了王嘉心中的怀疑:幼弟何尝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他屈膝坐在席上,把弟弟拉横在膝,抬手就着实地打了十几巴掌。王昙挨了这几下,疼痛竟胜于以往数倍不止,打得他哎呦连声。王昙也不明白臀上为什么会疼到这种地步,但他多年来心悸体弱,身体单薄,只当自己又添了什么新的病症;或者长兄对他失去耐心,所以下手格外重也未可知。要么是未知的顽疾,要么是兄长的冷漠,总之都是极其可怖的事情。他一时间只觉得心里绝望之极,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嘉心中实是疑窦丛生,却也能听出幼弟哭声有异,手上毕竟停了一停。他将幼弟从膝上扶起来,抚着肩道,“怕成这样,还不招供?”
王昙吸吸鼻子,一张脸哭得煞白,抽抽搭搭地说,“我,我喝了酒……”
王嘉几乎有些啼笑皆非。王昙年纪虽然不大,但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只是因他旧症未愈,家里才不许他在宴上饮酒。可是男孩子长大一点,好奇这杯中之物,这也实在寻常。王嘉看着幼弟心虚的模样,沉吟须臾,仍沉着脸肃声问道:
“看你头发也不好好束,恐怕不止是饮酒罢?还做了什么,说!”
王昙吓得一缩,又细声啜泣起来,“喝了酒,就,就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就睡在房里,阿母给我束头发束得好紧,我,我就,我知错了……”
?“既然如此,”王嘉目光朝他身上一扫,“你便过来受罚。”
王昙低低地哦了一声,竟然也不顶嘴,真的解下裳裈,乖乖地伏在了兄长的腿上。王嘉看到他臀上还挂着几只交叠的巴掌印子,浑身却动也不动,惟有两只肩膀轻轻地颤抖,不由心中甚是惊奇,手掌落下时也轻了几分。他自认留情,王昙却疼得浑身发抖,哭得气也喘不上来。王嘉心中怜惜,又很无奈,观幼弟身上不过微绯而已,狠下心又发力打了几下,才停下巴掌,抚着幼弟的脊背叹道:
“现在哭得这么可怜,闯祸时怎么又什么也不记得?”
王昙犹自哭了很久,才平息下来,慢吞吞地从席上直起身子,踧踖含糊许久,终于低声问道:
“阿兄很生气时,会不会也不疼我了呀?就像,就像……”
王嘉双眉紧锁,暗暗想着要去好好问问昨日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将王昙耳畔汗湿的长发拂到耳后,淡声说道,“你仔细想想,这话你该不该来问我。”
王昙双颊滚热,抬起头怯生生地往长兄面上觑了一眼,却见他虽然面孔肃然,却也并不是他想象的冷淡厌恶之色,顿时心中无比的酸楚,呜咽一声,一头扑进了王嘉的怀里。王嘉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他心中隐隐地有些忧虑,他们来到建康已经六年有余,幼弟分明在渐渐好转,难道果真只是因为一盘鱼脍,就复发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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