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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谢舒音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繁重的学业压在她头顶上,生疏的家庭环境又给这份负担添砖加瓦。
从小,谢舒音就清楚地认识到,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情感丰沛而后可以活泼,她在这些外显的灵性之上不具备任何天赋。有人是激荡的沧海,有人是潺流的山溪,而她只能是一片不会起伏嘶叫的小小水洼。
谢舒音没读过尼采和渡边淳一的书,不知道迟钝有时也是一种美德。不过可以被视作美德的迟钝必要有一样属性——恰逢其时,在谢舒音这里,旁人的眼色绝对是她永远无法理解的一道难题。
京城里稍微有些头脸的家长们削尖了脑袋都想把孩子送进师一附中。对谢舒音来说,回归谢家让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旁人艳羡的学习机会,可这次转学很快就被证明是完全的失败。季宛急得整夜整夜地挨不着枕头,她知道过去的十几年里亏欠女儿太多,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可哪怕她与谢舒音之间的沟通再不畅,季宛也能瞧出来,再这么下去,考不上一本不说,她女儿就快要得抑郁症了。
这可怎么办?哪儿能找到适合谢舒音的捷径?
谢征国那里肯定是没法指望的。一个人靠什么样的方式取得成功,就会对那种方式产生近乎于偏执的认定。
在谢征国眼里,让女儿在乡下长大算不得什么亏欠,他年轻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农村。不开后门不予借势就更加理所应当,他自己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哪怕死了个警卫员,自己肩胛骨和膝盖里还夹着碎弹片,那又怎么样?堂堂正正把腰杆挺直了做人才是最要紧的。
他见过那些被老战友们娇惯着长大的混账小子,故而打心眼里笃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变成那样。政治上,难免互相掣肘,可若只谈为人,他就大可以堂堂正正地道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季宛现跟谢征国说不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了拨通老搭档宋呈峻的电话。
多少年过去,对方还是那个温吞的性子,从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尤其是在验证过谢舒音的天赋之后,在北舞当副院长的宋呈峻简直是如获至宝。
“这孩子手脚都长,身骨轻,韧带又软,简直比你当年还要有灵气……”在赞叹之余,宋呈峻也不免惋惜:“你对孩子也太不上心了。要是六岁时就送到我这儿,十六岁都已经可以在国际赛上出成绩了。”
“没事儿,我也没想过要让她走专业芭蕾这条路。”
季宛笑了笑,素白的手轻抚上谢舒音的脸颊,“咱俩都知道,这条路太苦也太累,我只是想让孩子轻松一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季宛心里清楚,时代变了,靠艺术特长进入重点大学已经不再是什么捷径。哪条道走到底都要付出辛勤的汗水,且道上早都已经塞满了人。
她对孩子的规划和包装来的都太迟了。
对于母亲的决定,谢舒音既没有抗拒,也不觉得欣喜,她只是让自己温顺而沉默地去随波逐流,盘起髻,绷直脚尖,换上紧身的莱卡练功服,用枯燥的基本功练习来填满自己的课余时光。直到十七岁,第二个人生转折点在不期然间降临在她身上。
高二结束后的这个夏天,谢舒音又一次转学了。
弘文中学虽然在排名和生源上不及师一附中,可也是京城响当当的私立名校,主攻方向是小语种和艺术类特长教育,跟谢舒音正好专业对口。
弘文中学的校长吴远山也是大院出身,真正最根正苗红的那一批,校长政委一肩挑,搞了素质教育还要抓政治觉悟。为了继承先辈艰苦奋斗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也为了给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们塑一塑风气,学校在开学前的暑假安排了一个月的军训,且还不是校园里小打小闹的那种训,正儿八经要拉去京郊训练基地呆上一个月才能算完。
8月1日一大早,学生们拎着大包小包,叽叽喳喳地上了校车。
这时节暑热正盛,去基地的路上还用不着换军训服,于是女孩子们便抓紧这最后的光景,尽情装点自己的青春,白裙子,蓝裙子,花裙子,五颜六色的簇拥在一起,汇成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
谢舒音刚刚转学,初来乍到,还没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呼朋引伴的声音从她身边掠过去,她提着自己的行李迈步上车,忽地重心一晃,裙摆被后面的人踩了一脚。
“哎呀!”谢舒音小声惊呼,身子一个不稳向后栽去。
“对不起……你没事吧?”
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身后的男生伸手扶住了她,年轻且单薄的肩膀紧挨着她,呼吸之间传来阵阵暖意。
他的嗓音很特别,声线已经初具了成年男人的磁性质感,尾音里却还透着点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沙哑。
谈不上多么好听,却叫谢舒音觉得耳蜗里痒痒的。她扭过头,想要瞧瞧这男孩子长什么模样,可他却已经先一步松开了手,倒走几步绕到车前,看了下车牌,而后转身上了另一辆车。
原来是别班的同学上错车了呀。
谢舒音在车尾的边角落了座,不自觉又想起方才那个奇怪又莽撞的男生。他个子不高,额前刘海倒是很长,这让他整个人显得有点阴郁。一般来说,能上得了弘文中学的人家境都不会差,可他那身白衬衫已经洗得很旧了,薄薄的布料近乎透光,稍微沁出点汗就会全沾在身上。
多么奇怪的人。 跑起来的时候,刘海一扑一扑地,倒比全搭在眼睛上头的样子要活泼些了。
谢舒音心想,他这么古怪,八成也跟她一样没有朋友。怪胎寻找到同类,与雅客寻觅到知音的心绪有些微妙的相似。人海茫茫,固难相逢,古来如此吧。
校车里空调打得低,谢舒音搓了搓手臂上渗出的鸡皮疙瘩,脑袋一歪,斜靠在车窗上。
窗外还是无风且闷热的夏。蝉鸣声在树梢升起,千万度的白热化作滚滚光浪投射向地面。
“太阳这么大,天气预报上连个雨丝都见不着……唉,这次的军训肯定很难熬。”
前座的女生正同好友咬着耳朵。谢舒音看了一会窗外,眼睛被灼目的光刺得生疼,于是拉上遮光帘,抱着膀子倚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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