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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霍时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创伤和道不尽的疲惫,皇帝久久地望着她,转不开目光也挪不动脚步。
他后来垂下眼睑,低低地喃语了一句:&1dquo;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霍时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时英垂头望着脚面,静默良久,还是坦诚地说:&1dquo;没有,是我辜负了皇上。”
低着头的霍时英没有看见他听了这句话后脸上一瞬间的松动,皇帝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霍时英,最后又问了一句:&1dquo;霍时英,给我一句实话,你喜欢那个人吗?”
霍时英头都没抬,清淡地回了一句:&1dquo;我喜欢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可能是霍时英对自己感情最坦诚的一句话,不知道皇帝最后有没有听懂,不过这对她来说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皇帝走后,第二日圣旨就下来了,霍时英被夺爵,革去一切官职,配雍州,没有听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来了,比较让霍时英惊奇的是人群里竟然还有挺着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霍时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数她动静最大。
十里亭外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焦老那一头银灰的头在风里飘荡,霍时英眼眶湿了,转头对着霍真跪下:&1dquo;女儿不孝,连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伤了,杵着一根拐杖硬是走着穿过半个京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1dquo;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给了你我也愿意。”
霍时英深深伏地,多少年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老子磕了一个头,起身扫过众人,再次弯腰拜倒,然后转身大步走向焦老的马车。
霍时英在车旁跪倒,焦老默默地看着她,老人脸上纵横的深刻纹路暴露在晨光里,他对霍时英说:&1dquo;你是我最顽劣的弟子,我等着你回来。”
霍时英额头点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随着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经年,她没有留恋地回头看一眼。
霍真望着她的背影长叹,焦老却云淡风轻地笑着安慰他:&1dquo;人年轻的时候总要折腾几次的,等她折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霍真不能跟焦老一样想得开,一脸愁云惨雾地带着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时英跋涉过半个中原,历经三个月,被押解到了帝国的最西边,一片漫天黄沙的荒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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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营口子镇位于帝国整个版图的最西边,这个镇一条街就横贯了东西,人口不过五百,如果站在五十里外的关仁山顶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却也在帝国版图上占了那么一丁点的地方,因为在它东边五十里的关仁山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金矿。
霍时英在东营口子镇上有一栋房子,一个四方小院,三间泥胚房,院子里有一口井,她这院子最值钱的就是那口井,整个东营口子镇只有两口井,一口在东边镇子口,还有一口就是霍时英院子里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来得还快,在这儿给她盖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让她跃居成为东营口子镇最有钱的富户。
镇子的远处就是大戈壁,这里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绿色,阳春三月的清晨屋檐下依然垂挂着冰凌子,霍时英躺在床上,听着东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房门打开,再是一阵脚步声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1dquo;娘,你起来了没有,我要上学堂了。”
霍时英掀开被子下炕,穿着衣服回:&1dquo;起来了,东俊你先别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东俊是霍时英来这儿第一年领养的一个孩子,那年矿山塌方,霍时英和镇上的青壮劳力去救人,挖出来五十具尸体,更多的人被埋在山里找不出来。
那天霍时英从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干裂,虎口出血,转头间就在广场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小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身破衣烂衫,常年营养不足,四肢像面条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倒是一双眼睛衬在一张小脸上乌黑而硕大,守着两具尸体不哭不闹。
霍时英观察了他很久,从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着一动不动,别人家有亲属的都熬不住日头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时英觉得她和这孩子应该有点缘分,这里有无数的孤儿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还没见过,于是半夜的时候她终于走过去蹲在孩子的面前问他:&1dquo;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愿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儿子吗?”
孩子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问:&1dquo;我给你做儿子,你给我馍馍吃吗?”
霍时英笑了,她点点头,又带着几分严厉地道:&1dquo;但是做了我的儿子,就必须是我的儿子,不管你以前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儿子,爹娘是什么人,都要统统忘掉做得到吗?”
小孩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具航脏的面目模糊的尸体,抬头道:&1dquo;行!”
于是霍时英就花钱买了一块地,又雇人体面地葬了那两具尸体,把小孩带回了家。她不管那孩子原来叫什么名字,从那以后就叫他霍东俊,她整整把东俊搂在怀里睡了一年才终于把小孩捂热了,后来东俊终于有一天叫了她一声娘,再后来她守着这个孩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霍时英穿好衣服出来,东俊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来,厨娘提出热水往屋檐下的两个并排放着的盆里倒上热水。
霍时英走过去,东俊也跟了过来,母子俩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湿脸,打胰子,再弯腰一阵扑棱,一起起身拽过布巾擦干净,最后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转身就走,动作那叫一个一模一样。
厨娘出来收拾,东俊跟着霍时英回屋,霍时英从妆台上拿了油膏给自己抹上,又转过来给东俊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里外兰城的商号里买来的,霍时英每天都往东俊的脸上擦,镇上所有孩子的脸上都是乌漆麻黑常年干裂,而东俊却永远是最整洁白净的一个。
收拾完,母子俩一起去堂屋吃早饭,饭桌上摆着豆浆油饼,看着简陋,但在这东营口镇却是最奢侈的了,东营口镇只有一家豆腐坊,整个镇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浆。
这些年霍时英不余遗力地喂东俊,当年那个面条一样的小孩终于慢慢地抽条长开了,现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点少年人的模样,霍时英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现在看了大概是个七八岁的模样。
吃了早饭,东俊自己回房拿了书包,霍时英把他送到院门口,天气还冷,霍时英还给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祅子,又把一顶狐皮帽子扣在他头上,霍时英给他理了理领口道:&1dquo;今天跟先生说一下,就上半天学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东俊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着霍时英摆弄,回道:&1dquo;我知道,前两天你就说过了。”
霍时英怕他嫌自己啰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1dquo;去吧。”
东俊出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说:&1dquo;娘,我去了。”
&1dquo;嗯。”霍时英站在门内抄着手应了一声。
东俊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出去要走一段夹道才能拐到大街上,东俊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看见前面的一个污水洼,远远地就绕了开去,霍时英皱了皱眉头,东俊是整个镇子上最干净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门穿的什么样子,和一帮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学回来却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模样,他似乎没有朋友。
送走了东俊,霍时英回房换了衣服往司卫所而去,她现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当地的司卫所报个到。她到了这里后,除了每年秋天应当地驻军的邀请去给他们练一下兵外,就只有这一件必须要做的正经事。
从司卫所回来已经是晌午,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架马车,霍时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里传出秦川的大笑:&1dquo;小子,别看老子就剩下一条胳膊,一根手指头照样挑翻你。”
东俊不服气地吼:&1dquo;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照样一根手指头挑翻你。”
霍时英的笑容加深,一脚踏进院子。&1dquo;秦川。”她喊他。
秦川大笑着转回头,他比去年又见老了,头白了一半,褶子已经明目张胆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前些年霍时英在京城的时候他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这三年她到了东营口镇他倒是年年都来,他从罗城到这里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走三个月,但他还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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