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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却震惊极了,一时没说出话,神情表明了一切:他刚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同往俱乐部门口奔去。
跑到门口,上台阶前,邓莫迟突然被抓住脚踝,上一秒他甚至不知道地上还有个人。低头去看,阶脚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家伙,满身都是黑泥,已经和地面混为一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衣裳和肤色。他大概是快死了,完全抬不起头来,抓人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但仍然孱弱。
邓莫迟强迫自己蹲下,他托起那人的下巴,就着雨水抹开他脸上的脏污,那张熟悉的面容瘦得脱相,被霓虹照得如同鬼魂。
“哥,哥……”R179呛了好几口,眼皮肿得睁不开,皮肤被脓水撑得透明,“妹妹……咳,在里面!”
“两条腿都腿骨折了,脊柱不知道有没有事,”陆汀已经粗略检查了一边他的伤情,新伤和旧伤,还有被酸雨淋出的溃烂,“腰侧面应该刚被钝器砸过,还在渗血。”
“你送他去医院。”邓莫迟道。
“我得和你一起进去,”手环的热敏键盘在雨中闪动幽幽蓝光,陆汀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我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
“直走,再过两个路口就有急救中心,”邓莫迟把R179抱了起来,“腿已经坏了,不能再失血过多。”
号码横在光屏上,陆汀最终没有按下去。在此时,此地,公共服务的信任体系似乎已经在他心中崩塌。他默默弯下腰,把快散架的小男孩接在自己背上,小心地托稳。邓莫迟格外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在雨中跌跌撞撞,也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张开又攥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那边安定下来我就回来找你,很快的,”陆汀跑了两步又回头,“你注意安全,一定要保持联系!”
邓莫迟已经进入了俱乐部的大门,他听到陆汀的话,却没有工夫应答。在这偌大的四层建筑中寻找一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有服务员迎上来,大概是他被雨淋透的落魄模样引人怀疑。试探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人被邓莫迟看着,突然就乖乖闭嘴引路,他带邓莫迟去找了一个领班,领班又和他经历了同样的变化,从戒备到顺服,再到把邓莫迟领到正确的地方,倒在墙角,沉沉地睡去。
按平常来说,催眠两个人轻而易举,但邓莫迟已经感觉到吃力。他站在一间地下室门前,残花败柳的脂粉气跟着他一起沉下来,还有泛滥的信息素,裹着满楼翻滚的欲望。那扇门已经被领班打开,里面黑洞洞的,还在散发着更加令人头痛欲裂的气息。
直觉已经来了,它从不迟到,这也正是邓莫迟畏惧那扇门的原因。是的,他在畏惧,手指接触门板的时候感觉到夸张的冰凉,等他抬步走进去,站在那个房间里,冰凉就沁入他每一寸皮肤,好像能把血管都冻硬。
奇迹终究是没有发生。
这个长宽至少各有五米的房间,水泥地面上铺满白色塑料布,每一块上面都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六十个。邓莫迟不想数,但他的大脑先于他一步做出了反应,光线再暗他也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这让他非常绝望。
邓莫迟走在尸体的空隙之间,避开那些细小的四肢,在房屋的东北角找到自己的妹妹。她穿着精致的红色洋装,洋装带血,所以裙摆被染成黑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伤痕都被厚重的粉底粗糙地掩盖下去,蓬乱不堪的麻花辫静静摆在她胸前,邓莫迟辨认不出,这是不是自己编的那两条。
他把一张惨白的标签从R180脸上撕下。那块被遮住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黑。
标签上写着:莉莉,非人造人,Omega女,14岁,10月27日死亡,预10月30日出库。
用自己的外套把R180裹紧,打横抱出地下室时,这张标签沾在邓莫迟的手背上。他迎面遇上不少看到监控来抓他的保安,当他们纷纷倒地时,这张标签还是留在原处。所谓“出库”是什么意思,一个惨死的女孩被收拾得浓妆艳抹,送出去掩埋,还是什么?
这个问号裹挟着巨大的呕吐欲,蝗虫群似的从邓莫迟全身擦过,他咬破嘴唇以保持冷静,是愤怒还是麻木都不重要,在这片天和地的狭窄夹缝中,他的感受从未重要过。邓莫迟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现在正要去做的事,首先他要找到负责人的办公室,在第四层,领班刚才已经全都说了,接着他要从那间屋子的电脑里查出每一个嫖客的信息,把负责人杀死,再去杀那些嫖客。
他还要让R180坐在一边,给她垫一只靠垫,要她变灰的眼睛看着这过程。
没有人拦他。第一层的主题是巴洛克宫廷,第二层是中国水墨,走到第三层,看到太平洋岛屿风格的棕榈壁画,他才忽然感觉到一阵高温——不知何时这房子起了大火,也不知火灾的规模有多大,总之木质的楼梯扶手烧着了一大串,好比立起一堵高高的墙。
性工作者们被广播勒令留在原处避免踩踏事故,惊惶无措地从各自屋里逃出来的,全都是客人。他们拥成一团想要远离这堵高墙,连滚带爬地往下挤,而邓莫迟逆着这群来不及扣皮带的嫖客,无视高蹿的火柱,只把R180在怀中护好,一步一步地走向顶层。
冷眼看着这无数的人头,他感到剥离,也感到头痛欲裂。短短的一段距离划过无数思绪,邓莫迟想,如果我有灵魂——如果这个灵魂尚且存在的话,它现在一定是飘到了空中。鼻血在流,喉头也溢出腥苦,但这些疼痛全都死死压在身上,也全都那么模糊,只有烈火灼烧的刺痛是明确的,甚至给他一丝亲切的感觉。
他虽然疼,但没有被烧伤,哪怕火舌打着卷燎上皮肤。这火太邪门了,好像烧不伤他。
几分钟后,站在那间办公室门外,邓莫迟听到负责人焦急调度的吼声,到现在都不跑,确实担得起“负责人”这个名头。推门的时候邓莫迟忽然笑了,因为这一切确实都太过可笑,他意识到,这天不单是弟妹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他那面目不清的母亲死于难产。也是这样的一场大火,烧在夜里,熊熊地把他包围,从R180浮肿的脸上,他能看到僵硬蜷曲的手指和染了半张床的血迹,那时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像是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妈妈死掉了,死得很痛苦,我无能为力……
这便是他当时的想法。
他竟然记起来了。浅尝辄止,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邓莫迟醒来时,坐在一排漏水的屋檐下,身后是一栋破旧平房,墙里传来一家人晚餐时的说笑。暴雨还在持续,他也还在明月城,巷子对面的灰墙上映出明明暗暗的乱光,来自警车和消防车闪烁的灯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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