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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蜉蝣之翼（第1页）

乐工按弦转调，旋律转圜，凄清的笛声在莲花台上空宛转回荡。

申时的阳光落在四周的水渠之上，带着粼粼波光的水影漫射开来，而石莲花座上的舞者在哀伤的曲调中起舞，像是戴着不存在的镣铐，沉重蹒跚，如履薄冰；又像是被无处不在的枷锁束缚，举步维艰，茫然四顾。仿佛是在反复诉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命运吗……”青圭楼之上，柳箧君不知不觉的露出了肃然的神色，叹息道，“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如蜉蝣兮朝生而暮死……大梦百年，何其短哉？”

此时在所有人心中浮现的，都是悲凉的感觉，像是滚滚而来的车轮无情地碾过一切，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是人生只若如初见，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玉京城中的士族贵女们本就是容易感怀，伤春悲秋的一类人，此时听得都是志摧心折，哀彻心髓，有的甚至双眼微红，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就在乐曲低至最低，哀极至伤时，女孩们忽然分成两列，双臂高举，衣袖垂下，乐声低婉至极，几不可闻……

忽然，长袖层叠的帷幕中款款现出了一个身影，她提着裙裾，飘然而至，随着她的步履，那些衣袖慢慢地拂开，只见她一身收腰宽袖的薄纱舞服，肌肤如冰雪，双睫似鸦翅，只在眉心处点着一颗朱砂。

“她是谁……”

“哪家的……”

“好像没见

过……”

观台上，窃窃私语终于响了起来。

晚霞漫天，灿烂的夕阳铺满开来，莲花座四周的水升腾起迷蒙的水汽，莲花台上薄雾弥漫，极似仙境。她抬着双臂，微微掩面，如初降人间，顾盼出尘。

柳箧君忽然福至心灵，叫道：“是她！对不对？”便下意识去看姬长英，他却只是静静望着那个少女，指节有节奏地在桌上轻轻敲着，“咄、咄、咄”发出三个音节，像是风暴前夕的序曲。

就在他敲完那三下的一瞬，一声沉闷的鼓声乍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咚！

仿佛乌云忽散，细雨骤收。

“哗——”两道如雪的白练划过长空，惊鸿一瞥！

紧接着，是如暴雨梨花般的急促木鼓声，咚、咚、咚！鼓声连绵不绝，催得人血脉偾张，如久旱数月，忽逢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

一缕笛声如穿云而来，啼亮贯耳，而她的身子已如疾风回雪般飘转舞动起来，白练飘摇如霭霭停云，浑脱如影，浏漓顿挫，仿佛有看不见的游龙在天上翱翔。

“如此长袖！”公孙宁目中精光一闪，今时也有长袖之舞，但那袖子不过刚过手面，如绸巾而已，可眼前的长袖足能曳地，舞起时而束如棍，时而垂如纱……却不知为何，让她多年古井无波的心都生出了几分迫不及待想要舞上一曲的冲动。

石莲花座上，九人围成圆阵，将赵袖簇拥在中心，重整舞袖，倏忽间如瓣

瓣莲花散开，令人心弦一颤，同时笛声和着松涛风吼，响声直入云霄！她扬袖一展，不知何处飘落簌簌花瓣，纤縠蛾飞，吹雪也似。

这高台之上，哪里来的落花？可所有人都看得如醉如痴，来不及去思索这个问题，满心都被填满了，目光都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忘乎所以。

落花缤纷中，她旋身而上，罗衣从风，飞袖带花，像是绚烂到极致的烟花攀到了最上空，令人满目流光，心旌激荡。

就连原本含笑望着的琴心先生，不知不觉也看得全神贯注，原本端着要送入口中的茶水，端了许久，在那落花飘落的一刻，微微洒了出来。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不是认命……”柳箧君不自觉地浑身微微颤抖着，喃喃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温暖的阳光前，脸颊有酒窝的少女俏皮地一笑，然后她被拖进了黑夜的雨幕中，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宁静的月色下，不甘命运的少女握紧双拳，可她最后倒在了黎明之前的泥泞里，坠入无边深渊……可是为什么要认命？

枷锁被打碎，镣铐被挣脱。鼓点如狂风暴雨，快速、激烈而震撼。密集的弦律接连不断，而那先前沉重的舞姿也随之一变，大开大合，舒展如羽，终于令压抑了许久的观者心神激荡起来。

是命中注定，还是你放弃了自己？

是听天由命，还是你选择了命运？

随着她的舞步，所有人仿佛都穿过淡淡的迷雾，在朔风凛冽的寒冬踽踽独行，离别与死亡每天都在这里上演，但春天到来了，原本的凄清悲哀之意被一扫而空，他们从苍茫的冬季跋涉千里，历经风霜雪雨，就在几乎快要放弃时，跨入了花繁树茂的春天，一切都有了希望，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她长袖拂过之处，万物生长，百花吐蕊，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绚烂，整个世界都在此刻重获新生。

“这舞……”

“太……太……”

“竟然可以如此……”

“原来这才是……蜉蝣……”乌乐正攥紧了衣袖，她忽然明白了，原来之前的凄婉是欲扬先抑，全是为了这一刻！蜉蝣之羽，虽渺小如尘，朝生暮死，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她也越舞越快，她振袖一拂，白霓纵出，委蛇姌袅，云转飘曶，这时她如胡旋舞般地旋转起来，那长袖在空中划着优美的残影，如振翅欲飞，乘风而去。

她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所有人都屏息看着，直看到他们提着一口气，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时，笛声悠悠未尽，鼓声戛然而止，而她急旋的身影也突然定格在那儿，身上披着的花瓣全都随风飘落。仿佛落花有情，不敢与她此刻的姿容争辉。

最后的鼓声重重落下，她倏地收袖攥在手中，旋身，向着高处抛袖。

长袖款款垂落于地，如飞鸟

敛羽。

而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在此刻，也似乎终于被她攥在了手中……

舞毕，四下一时寂静，观台之上，其中深解其意者，全都动容流泪。

多年之后，世间第一画师寒斋先生画了一幅《玉京美人图》，在赵袖的那幅画旁，题着这样一首诗：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回裾转袖若飞雪，试舞一曲天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