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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伯不由得想起了从前,曾几何时,自己手下兵众数万,近身随从队伍也有六七十人,在南地也是一方豪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经历过,享受过,但是随着主家的没落一起消失不见。怀念过,懊悔过,可是大厦将倾,靠他一人之躯并不足以力挽狂澜于危难。
每念于此,半百的老人心中,五味杂陈。
伸出手,拍了拍“馄饨”肩膀。后者回头,脸上露出些许错愕,见山伯面目上尽是关怀与唏嘘之色,只其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
“老伯,您还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满身是伤的“馄饨”道。
“好,好。哦对,还没请教贵姓?”山伯正色。
“老伯您抬举我了。我有什么贵不贵的,小的姓石,石头的石。您要是喜欢,叫我石馄饨也可以。”石馄饨沧桑的脸上,确像是风雨无情吹打多年的石头一般,乃至整个人,都好似一块受尽蹂躏的石头。无论是何种折磨、留下如何痛楚,这块石头依旧“活着”。
“好的,石馄饨兄弟。敢问兄弟,这巷子的古董铺子,平日里往来的人可否复杂?”山伯问道。
石馄饨思索片刻,道:“这巷子,除了铺子本身的,进出往来的客人也不算很多,大部分都是看起来锦衣玉食的熟面孔。毕竟古董行当,大部分还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才能玩的起。我等小人是没有这个闲钱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老伯您说到这儿,我想起来这铺子有些奇怪,除了掌柜的,其他人倒是很少进出,有时候招呼我帮忙做事的,也只是这个掌柜的自己,并未见手下有他人帮忙。”
“哦?”山伯闻言眼前一亮,他瞬间明白其中关键。要知道,古董铺子,你一个掌柜的或许手眼功夫了得,可以自己辨别各种品类真伪,但是难免的,一定会有金器玉石、书画杂玩等品类的甄别,十分考验玩家能力。要是说一个人可以看明白书法一项,分辨出王右军的行书、隶书、楷书真伪,也不一定能看好颜平原的风格,每个人专攻的品类是有限的,更何况这古董行当有众多品类在其中,每个人喜好不同,需要有专业鉴别的能人帮助才可以。同样的,古董铺子也会有熟识的鉴定师傅常驻店铺,一来是有人送货上门,帮助鉴别,好定价格,二来也可以给店铺撑起门面,不让店铺吃亏的同时,在行业内可以有大名声传出去。再者说回来,店铺的主人家呢?掌柜的只是看店之人,古董铺子,背后需要的金银数额巨大,一个小掌柜的很难独自拿出全部,那必然有东家帮助才行,可是东家也不来店里看看吗?掌柜的下面也没有帮忙做事的伙计,更没有帮忙看店的老手撑门面,这是很有问题的。
这巷子的店铺,除掌柜的,确无其他人露面,这表现的再明显不过,就差把“有问题”三个大字直接写在匾额上了。
山伯心思至此,回头看了看正在猛吃馄饨和糕饼的阮大,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石馄饨,眼见对方脸上神色从疑惑变为恍然,随后说道:“老伯啊,我早就该想到您和我这草民不一样,没想到您连这铺子也想打主意,我劝您还是别了,这种铺子啊,一看就不简单。”说着,手里又开始了揉面的动作。他在这儿摆摊几年,附近的环境都已了解了六七分,心中自然有分寸。只是他是军户出身,见识的多,好不容易在东京落脚,自然也不会做不法之事,老实本分生活,够吃够用就就好。
石馄饨用力揉着面,寒冬夜里,额头上的汗水被灯火映照得星星点点,不时地用胳膊肘的衣袖蹭蹭快要低落到案板、面团上的汗珠,生怕食材被自己搞脏,那就要少买好几碗馄饨出去,也就少挣好几个铜板。站在他旁边的山伯盯着石馄饨,不由得心中生些羡慕之情。曾几何时,自己带着小姐、花婆在外逃亡,躲在枯木丛林、深山破庙,搏杀野兽、汲水溪涧,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山伯少年时从军征伐,壮年时享受荣华,后虽逢破败,可也都能挺住不折腰于世风,可奈何为了小姐,也为了还没成婆婆的花姐,他也只得卑躬屈膝委曲求全,低调行事只为苟活。在多少个不能安睡的夜里,他也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某个小城安定下来,有一处不用很大的居所,带着小姐、花姐一起生活,再开个小小的铺子,小姐喜欢饰,卖些饰也不错,自己虽然只是个粗汉莽夫,但雕些简单的钗、镯子还是可以的,安安静静的做些手艺活,也可培养心神,以前主子还在时就说自己心神很难安定,正好可以借此磨练;或者花姐一直喜欢各种花草,那就找一片无主的土地养成花圃,种些月季、芍药、蔷薇、百合、凤仙、牡丹,可以培育好了往外兜售,也可待长成花了沿街贩卖,只是自己并不怎么懂花草,虽然以前见家中花匠都是男人,可总觉得女人家才更适合种花养花,毕竟花和女人是很相似的,当然花姐如果真的想养花,那自己未尝不可陪伴,相信小姐也是喜欢花的。但是,换回自己呢,不是为了她们二人呢,自己会选择开什么铺子才好?
他虽离家多年,可仍心心念念那碗中水酒,在远方的家院中、方桌上,自己经常喝的那种酒叫什么来着,早就已经记不清了,上一次听到名字还是小姐念到的,但自己还是没有记住。为什么,自己怎么就记不住了。酒对他来说是什么,是穿肠毒药,也是忘忧良药;是无底深渊,也是滔滔江河。酒是寒的,但是人是热的。畅饮入喉,那道冰冷仿佛被身体瞬间烘热,仿佛烧到温热的软刀一般直插胸腹,让疲惫的身躯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在外流亡的日子,自己一直惦念那水酒的滋味,想着可否保着小姐东山再起,重新畅饮那春水般的柔液,痛痛快快的放纵一番。只是他早已明了,小姐在自己的保护下是有好好活着,可很难再有一番作为了。她只是个孩子,他也只是护着她长大的刀剑而已。
“呼...”不由地深吐一口长气,仿佛要把胸中愤懑一口吐光、渴求被其他什么填满一般。他想要被填满,只要不是愁绪,其他什么都行。软玉也好,毒药也罢。
他也是个男人,也会累会疲惫。
只是,他还不能歇息,还要像他的剑一样,挺直伫立。
石馄饨手上的面团已经揉捏恰好,拿起刀准备切成小团好方便擀制成面皮,转头间现身旁的男人眼角有泪水噙着。随即石馄饨放下菜刀,想要说些什么,可自己这嘴笨,在军队里就不会拍马上司,才致想要脱离出来找一处安身。铁锅中沸水咕噜噜个不停,笼屉里还有些糕饼在热着,想至此,他打开笼屉一边,从里面又抓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糕饼,足够的温度让他不住地左右手交换,生怕太烫以至于掉落在地。他把糕饼递到满面风霜的男人面前,见男人没反应,又试着往对方嘴唇蹭了蹭,给山伯吓了一跳。
被糕饼拉回心神的山伯,忽地一下惊醒。唇上粘着两三粒的芝麻,趁着热气有足够的香,眼见石馄饨又晃了晃糕饼说:“给,吃吧。”稍年长些的山伯反倒听话地接了过来,送到口中要了一块咀嚼起来。
好想喝酒。嘴中的糕饼还未及咽下,脑中突然蹦出这念头,随即道:“兄弟,你这摊上可有酒?”
石馄饨闻言一愣神,随即哈哈笑道:“哥哥,我还以为你是想到什么事情想的出神,原来是酒虫作祟。”随即撩起衣袍下摆,从腰身处抓了一个羊皮囊递给山伯,继续道:“只是普通水酒,家中婆娘怕小的冬夜里出摊受寒,喝来暖身的,看你嫌不嫌弃。”
话未说完,山伯一把抢过羊皮囊掂了掂,又贴在耳边晃了晃,再把出塞子闻了闻,舒坦地长呼:“啊...这酒气烈得燎人,像是烧刀子,好酒。”
“哥哥有眼光,却是烧刀子,只是是婆娘在家中自酿,你可以试试看可否入喉。”
烧刀子是幽燕以北的辽人地界的酒,相传夏商以前就有,因浓烈似火烧而留名。自杜康手中加以改良,并记载下了制作工艺,才使得这烈酒流传至今。只是有历史变迁的影响,工法上应有改变。才使得最悠久的酒艺能得以保存。
正欲送到嘴中享受这琼浆,满足自己的胃口,只听身后传来声音叫道:“老伯,这馄饨都凉了,你快些来吃罢。”
是了,和石馄饨聊了这会儿,都忘了正吃馄饨糕饼的阮大了。也好在有阮大着一声叫嚷,才把山伯拉回来,没有背着小花偷偷饮酒。想至此,山伯头上一阵冷汗。自己怎可背着小姐偷偷饮酒,背着小姐、花婆,偷偷饮酒好似作恶般,让自己心中徒增罪念,把塞子重新塞回羊皮囊,塞得很是严实,仿佛要塞进囊中一般。叹道:“罢了罢了,酒是好酒,只是不该我喝。兄弟,还给你。”
石馄饨看出男人是真的想喝酒,正欲开口劝说,可皮囊已送到自己身前,也就没说什么,接过手再挂在了腰间。山伯见他好似理解自己,便拍了拍馄饨结实的肩膀,点了点头,回到小桌旁,问阮大道:“吃的还挺快,可还满足?”
阮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揉了揉肚皮,道:“已足够了,老伯。”
“那就好,那就好。”山伯点点头。
随即二人沉默。汤锅上的蒸汽混着冬夜的寒风,显得有些雾蒙蒙的。还是心中挂念两位师弟的阮大率先开口,问道:“老伯,刚吃馄饨的时候我有想老二老三会去哪里,刚我们找了一会儿,您也在巷中给了分析,可我心中仍是放心不下。毕竟我们师兄弟三人都是头一遭到东京来,对京师并不熟识,还有师父领着,即使再爱玩耍那也自然不敢乱跑。您老说通过气味能找到他们二人我信,但是也花了这些时间了,您看咱是一定能找到他们吗?”
刚坐下小凳,闻言看向对面的阮大思索道:这话说的,听在耳中虽觉有些许无礼,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随即鼓着鼻翼、平稳声音道:“那依你看,我们该如何是好?”
小山一般的阮大听山伯这么问,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闷声道:“不如我回去禀告师父,要他老人家定夺该如何。”
山伯本就压制的火气更有些按耐不住了。被小辈怀疑自己的能力,确实会有够生气,再搬他那对己有恩、可横竖看不顺眼的师父出来,,更觉心中气息郁,鼻孔呼呼地喷着气息,形成一股股雾气。阮大也知,在巷子中山伯的分析都很合理,也很让自己长见识开眼界。可自己虽为大师兄,确实拿不定主意,很多时候还是师父教他如何他就如何,叫他怎样他就怎样,很少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今夜见到山伯,被山伯引导着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这种感觉很是可怕,仿佛这些年跟在师父身边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一点用没有,挺大个人只是一个废物一般。这种感觉更为挫败。这到了京城中,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路人,很多都已身边有佳人相伴,携手游玩,更是觉得不舒服。难道师父对自己,一直都没有更多关心吗?难道师父就只是惦记二师弟三师弟吗?那自己这些年跟在师父身边算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我又是什么?
阮大自己深知是找不到两个师弟的,靠山伯爷说不好会如何,但是求助于师父,那准是没错的。
就这样吧,和山伯也说了,不会组织自己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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