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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作停顿,反是淡淡笑道:“皇上,独孤鸿这条命已在你手中,还有什么值得吝惜?”
“子翩果真爽快,”宇文师略略一扬眉,笑道,“既如此,朕自然不会食言。”
数日后,我被压至刑堂之上,亲耳听闻了对自己种种罪行最后的审判。
除却叛国投敌,延误战情等我那日话中所认之罪外,罪状之中倒还多出了许多其他内容,将为战之中大大小小的败仗,亦是悉数归罪于我。
故三日之后,于腰斩于东市。
我跪在堂下默然地听着,可以感受到周围或鄙夷或叹息的目光。倒是异常平静笑了笑,总归是一死,多些或者少些罪名,已经无足重轻了。
未作任何反抗,就被狱吏过来按住手画了押,之后便很快被带回了囚室中。算起来,前后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但这一炷香的时间,却已对我的生死做了最终判决。
待狱吏关上了门离开之后,我慢慢地走回铺着茅草的阴冷墙角。那里因为我一连数日的靠卧,已经显出几分轮廓来。
不远处的墙边放着一碗水,是昨日便送进来放在那里的。
我近乎发呆一般地盯着碗里微微荡起的涟漪,却突然被喉间一阵痛痒打断。低头实在压抑不住地咳了出来,立刻觉得喉间一团火开始肆意灼烧。
手有几分颤抖地伸过去,想要拿起那碗,但触到碗璧时却又顿了顿。正在这时,囚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我本能地收回手,循声望去,却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人。
萧溱依旧一身素淡的袍子,几日不见,气色看来已比之前好上许多。宇文师并未对他多加刁难,反而准他前来探视,可见确有践诺。
看见他的那一瞬,不由微微愣在原处,因为事已至此,我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很快却也径自笑了笑,转过身子,平靠在墙边,淡淡地看着他。
萧溱没有说话,定定地立在远处俯视着,一直待到狱卒关门退出之后,亦没有挪动分毫。
即便背光着光,教我看不清他眉目间的神情。但那一刻,我胸中无由泛起一阵感慨,蓦地就记起有几分相似的一幕来。
那时我受周逸材胁迫,行刺萧溱不成被打入狱,却仍是遭人暗算,酷刑加身。一心以为是萧溱恼羞成怒所下毒手,即使遍体鳞伤在他面前却依旧强作无事,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任何弱态来。
而如今,依旧是我在狱中,他来探视。然而,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之后,行至死途,却再无来路可循。
此番加诸于身的,不是酷刑,却是死刑了。我也再无必要,在他面前做任何逞强之举了。
我和他定定地对视着,努力地保持着面上从容无谓的微笑,却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不知这般过了多久,萧溱终于迈出步子走到我门前,缓缓地蹲在下身子。在我真正看清他的神情之前,倾身过来用力地抱住我。
就像那时他在牢狱中发现我身受重伤一般,只是这一次,力道大到让我都有几分始料不及。
虽然此身并未受到任何皮肉创伤,此番却亦是不愿挪动分毫。只觉得他这一抱之中,似是多了往昔不容置疑的霸气。
大抵是一霎间回忆太多,倒有些恍惚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开口对他调侃一句“如此力道,看来恢复得着实不错”,但张口之后,嘴边的话却只是化作解嘲的一笑。
“独孤鸿,你那供认不讳的罪行已经传遍了朝廷内外,”似是听到了我的动静,萧溱片刻之后低低道,“你就……那么想死么?”
我微微一愣,却没有作答。或许过去,当我还年轻气盛,不可一世之时,确是如此的。渴望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壮烈,只因那是每个将士都引以为傲的事。而如今,与世沉浮间,我却早已失掉了那种资格,已不知,碌碌无为的残生,究竟有何意义。
打从回到后殷之时我心中已然明白,自己兔死狗烹的结局已是在所难免。然而宇文师虽利用萧溱牵制于我,但萧溱于他,实则不过一颗无足重轻的弃子。杀之无妨,留之亦可。
但对我而言确是全部的赌注。
我深知,那日堂上,若我不揽过全部罪责,自己面对的,也许是无止尽的皮肉之苦和屈打成招。但更多的,却应是继续对萧溱施压。
也许如那日程峰所为,也许更甚之。这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以我所能做的,便只有顺其意,将所有罪责揽于自身,心甘情愿地跳入他所铺设的陷阱之中。
却也不过一赌,赌他信守承诺,保住萧溱。
我忽然发现,自己同宇文师,大抵真如他所形容的那样,有如诸葛孔明同周公瑾一般。虽知己知彼,进一步则心心相惜,退一步,则水火不容。
思绪有几分飘忽,忽地感到萧溱抱住我双臂愈发用力了些,方才回过神来。
“你可知,宇文师是如何告知我来此的么?”萧溱的气息在我脖颈处微微喷薄,声音低到也许只有我能听清,“他派人传话说,今日,乃是见你的最后一面……”
我感到他微微耸动的肩头,心口突然狠狠一阵抽痛。
“你那日堂上为何会认下所有罪状,其中缘由我已知晓……”萧溱紧贴着我,声音有些模糊,“宇文师已下令提升我为平武公,他说,此不过是源自独孤鸿如此配合的奖赏……”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听萧溱继续一字一句道:“……可是独孤鸿,用性命这般换我残生安稳,你以为,我会安然接受么?你以为……你若当真这般死了,我还会独活么……”
心头猛然收紧。我从未想过以萧溱之性,有一日会说出这般生死与共的话来。便纵是我,也不会如此。
可是……我猛然一愣,发现我却着实做出了这般以己之命保萧溱的举动。我又几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人,不计较得失利益,近乎本能地做出这番决定?
原来一直以来,阻隔在我和萧溱之间,各自心中的那分执念,早已悄无声息地褪去。英雄末路,家国灭亡,各自所坚持的信仰早已轰然倒塌,所能坚守的,除了彼此,已是再无其他。
只是,若是如此,我之所为岂非都付诸东流?不,若要二选其一,我宁肯让他独活,也不愿一同死去。
我蓦地推开他,意欲打断他此言。然而对上他的目光之后,整个人却霎然愣住。
萧溱看着我的目光依旧如往常一般,深邃而沉静。只是,眼中却有两行痕迹,顺着面颊一直延伸至下颚。
我抓着他的手一抖,脑中忽地就一片空白。
即便是自知命不久矣,自己也一直尽力保持着平静如常。然而在看见萧溱因我流泪的那一刻,一直沉在心底的所有感觉,却仿若被一下子掀开一般,蓦地腾起阵阵无法自抑酸楚。
我咬住牙死死,然而没过多久,胸中一阵气旋翻涌,一口气没压住,重重地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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