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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问:“深夜登门,有何贵干?”

年轻男子黑眼珠直直盯着他,声音轻细,而又生硬如石子:“你说过请我吃酒。”

封师雨在那一刹那汗透重衣,离水的鱼一般翕动了几下嘴唇:“狐……胡大仙?”

年轻男子嘴角咧出一丝笑,衬着细长眼睛,愈发显得妖异,“我是胡七爷。”说着径自走进院子,柴门在他身后嘎然自闭。

封师雨在灯光中见他穿一身白色长衫,长发随意绾个髻,用一枝乌木簪着,腰间悬挂一枚黑不溜秋的旧革囊,身段纤细而挑拔,乍看像个文秀书生,只是步履无声,足不沾地似的轻飘。

飘到屋门口,胡七爷停下脚步,不满地回头瞪了一眼。

封师雨这才回过神,心中惧意不知为何淡去许多,提着灯走上前推开屋门:“七爷且宽坐,我这便去准备酒水。”

他到厨下打了一壶自酿的白酒,想了想又拣了半条腊肉切片,接着从鸡窝里摸出几枚热乎乎的鸡蛋烫熟,顺手在灶台边的筐里掏了把红枣,七拼八凑好歹装了一托盘,匆匆回到屋里。

胡七爷正撩起衣摆,盘着腿坐在烧暖的炕头,自得其乐地哼着乡俚小调,浑身一股子野味儿,毫无半点斯文气象。封师雨将托盘搁在炕桌上,摆出一副殷勤脸色给他斟了杯酒:“柴门小户,没啥可招待的,七爷将就着用。”

胡七爷两根手指拈起酒盅,凑到鼻端嗅了嗅,吱溜一口吸干,大人不记小人过地点了点头,“料你也来不及准备,下回用心补上。”

还有下回?封师雨心道,不就收了你几只死兔死鸟么?再说我还救过你呢,怎么倒像欠你一命似的……野仙又怎的,一头老狐狸,穷得瑟……

胡七爷嚼着腊肉的腮帮子忽然不动了,吊起眼梢恶狠狠瞪他:“你在肚子里骂我?”

封师雨连忙赔笑:“哪能呢!能请大仙吃杯酒,是我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胡七爷这才缓和了脸色,指尖在鸡蛋上轻轻一点,蛋壳立刻碎成块落在桌面。他抓起白嫩光溜的剥皮鸡蛋,很惬意地放在嘴边,伸出粉红舌头舔来舔去。“看在这些孝敬份上,给你提个醒儿——你犯的事被莽老四知道了,你小子要倒大霉哩!”

封师雨一愣:“我犯的事?啥事?”

胡七爷舔着鸡蛋斜睨他,眼神里三分不屑三分同情三分幸灾乐祸还有一分看好戏的闲情逸致,“装什么傻?不就是你拿雄黄砸他脑袋的事儿?”

封师雨像喉咙堵个鸡蛋似的噎了口气,心下愤然:那还不是为了救你这头死狐狸吗!不领情也就罢了,恩将仇报啊你!

胡七爷撇了撇嘴角,一口咬住鸡蛋,口齿含糊地道:“你那是什么脸色,又不是本大仙告的密——那莽老四好歹也修行了七八百年,区区一介凡人的小手脚,他会查不出来?我听说他气得七窍冒烟,发誓非生吞了你不可。”

封师雨倒吸口气,犹抱一丝希望地问:“七爷说的莽老四,该不会是那条水桶粗的大青蟒吧?”

胡七爷咯吱咯吱地笑起来,“你不是亲眼见过了?哦,忘了说,那条长虫为了省力,一般不爱现出本相。”

那般巨蟒,竟还不是本相?封师雨吃惊道:“那他的本相……有多大?”

胡七爷又吸干酒盅,咂了咂嘴,“其实也不算太大,也就水缸粗细,二三十丈长吧。”

封师雨听得脸上发绿,后槽牙磨得格格作响。

胡七爷吃饱喝足,打了个酒嗝,在炕上伸了个懒腰道:“好啦,我明晚再来找你吃酒,倘若那时你还活着的话。”说罢施施然开门走了。

封师雨怔忡半晌,追出屋门一看,满院寂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你娘的!这叫什么破事儿!”

次日,封师雨没进山打猎,而是往返六十多里山路,从镇上药铺里买了一大包雄黄粉,回家沿着围墙根细细洒了一圈,剩余的调进高粱酒,装了满满一坛搁在屋里。

桑老爹喂鸡时直打喷嚏,“干啥呢这是,不到五月五,洒什么雄黄……家里招长虫了?”

“倒没见着,以防万一嘛。”封师雨干笑两声,“要入冬了,长虫冬眠前也得填饱肚子不是,我担心它们钻栅栏偷吃鸡崽儿。”

桑老爹点头,“还是后生想得周到,这个家全靠你一人撑着……唉,我老啦,眼神不好使,耳朵也背了,要成累赘咯。”

“这话我不爱听,我自幼失怙,要不是老爹一手拉拔,哪活得到今日。”封师雨扶着他躺在台阶下的藤椅上晒太阳,然后坐到磨刀石旁,开始仔细打磨他的开山刀。

锋利的刀刃反射出一带寒光,投在年轻而英挺的面庞上,平添了几许冷冽。在他的眉心,天生有一竖淡淡的、伤疤似的红痕,仿佛用极细的笔锋沾朱砂触划而成,平时若非近在咫尺很难发现,此刻却于刀光中隐隐生辉。

入夜,他关好内外门户,衣不解带地坐在炕梢,怀抱那柄重新开锋过的开山刀,身旁放着一坛启了盖的雄黄酒。

来吧,不管妖怪还是野仙,老子拼了命也要跟你斗上一斗!封师雨咬着牙发狠。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屋里万籁俱寂,他似乎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与心跳声。

约莫到了二更时分,炕头靠墙的窗户忽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掀起。封师雨屏住呼吸,见一个人头大小的黑影从外探进来,猛地跃身,手起刀落——

那黑影嗖的一下便缩了回去,快如疾电。刀刃砍了个空,噗地嵌进炕里。

“好哇,敢拿刀子招呼大仙了,请的是断头酒是吧!”窗外有个声音骂道。

封师雨一愣,忙道:“原来是七爷,我还以为……”

窗户再次掀起,一个影子眨眼间穿进来,盘腿坐在炕上,可不是胡家七爷。也不知道这人头人身段,是怎么从脸盆大的窟窿里进来的。

“你小子还没死呀。”胡七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封师雨拔起砍在炕上的开山刀,重新揣回怀里,“它什么时候来?”

“那是他的事儿。”胡七爷耸耸肩,“不过,就你这点本事,就算整个儿泡在雄黄酒缸里也甭想活命。”

“即使打不过,我也不会束手待毙。”封师雨沉声道。

胡七爷嘿嘿笑了两声,指甲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炕桌,发出搔刮的微响,“要想活命,也不是没法子,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封师雨心下一动,“什么法子?”

“在家里给你七爷立个牌位,好好供奉着。孝敬得好,七爷保你五谷不缺、六畜平安,一家顺顺当当。”

封师雨讶然:“七爷……想当我家保家仙?”

胡七爷顿时拉下脸:“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的脸面!爷是什么身份,多少人磕头都求不来,稀罕给你当保家仙?要不是看在跟你还有点渊源的份上,爷懒得管你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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