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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生了欣赏和怜悯,爱情便也不远了。方清清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她赞叹祈佑的学识,钦佩他的见地,先前他那有些可笑的陈旧儒雅的做派,如今也成了让人着迷的若即若离。他甚至还画的一手好工笔,那扇面上的美人娉娉婷婷,堆着鸦色云髻,也自拿了一柄小扇凭窗而立。再细看去,才发现那小扇上也画着一个美人。见她喜欢,他便也大方赠给她,说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
。只是不肯落款,怕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
一旦心里产生了变化,她便不觉得这些规矩是鄙陋,而像是放陈了的书页,透着那人身上的温柔。她一下坠入了这余韵袅袅的古典之美里,过往她多少自得于自己上的西式学堂,而今一衬,惊觉自己活得粗陋,竟将这东方土地里孕育的优雅丢弃得丝毫不剩。头发长了,她不再剪短,而是慢慢蓄长,那样的自己似乎也很好看,更接近那扇上美人,他应该也会喜欢。
但她到底跟古典美人不同,她清楚明白,若放在过去按门第论,她跟祈佑根本不会有丝毫交集。即便是现在,若她不主动剖白心迹,为自己争取,两人也只有错过。因此待头发留长到可以扎成垂肩两股,她才素手芊芊从珠帘里递出一张纸笺,那上面舍弃了热情洋溢的西洋诗歌,带着她的温柔愁绪忧伤地落下一句《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男女之间最玄妙的莫过于那一层窗户纸,她大着胆子捅破了,却没有想到是如此冷漠的结果。
次日方清清领到了账房结的月钱,告诉她不必再来。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问,下人才不耐烦地说小王爷有了新的洋文老师。她不死心,换了绣花长裙,挽了头发去看他。揣测这样他会喜欢,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她强打了十二分的勇气向水榭书走去,刚走到门口就
听见欢声笑语,帘内是一名穿着女式衬衫长裤的年轻女孩,正拿着剪刀为祈佑修理头发。方清清这才发现,祈佑额前的发早已经蓄长。一剪刀下去,长长发辫倏然落地。而他却毫无惋惜之情,只扬眉看着洋装女孩,笑意盈盈。
“听说那是跟小王爷自幼定亲的蕴敏格格,刚刚留洋归来。”
“那衣服真好看,女孩竟也能穿得那样精神。听说小王爷学洋文也是为了她,是吗?”
方清清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廊上装饰的琉璃花镜映出她腐朽在裙裾里的残影,仿若是那扇面上的工笔美人,在这个时代只能被框在画上。
原来祈佑不是不喜欢新派女子,只是喜欢的不是她。他将她画进了画里,随手赏一赏,就丢到一边。她却从那纸面上挣不出来了。
她想要狼狈离开,却正对上祈佑剔透的一对琥珀色眼珠,沉如静水地望着她。
四
谢小卷留洋归来,几乎认不出来方清清。昔年的方清清,穿天青色马蹄袖上衣就一折黑色百褶裙,齐耳短发清新爽朗,说话做事大大方方,一笑露出两排健康的白色牙齿。而今的方清清则打着桐油纸伞哼唱着昆曲,伸出手指露出莹莹蔻丹,“这水红还欠上几分通透,我要再去讨些明矾来。”
谢小卷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觉得眼前的手帕交从骨子里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新潮开放的女学生,仿佛是闺阁绣楼里飘出来的
旧式女鬼。谢小卷理所应当地去找老爹谢局长算账,谢局长也无奈摊手,说早送去看过医生,只说是心魔生的癔症,心结不开,药石无医。
她为了爱那个人,为了靠近那个人,将自己扒皮拆骨换作了另外一个人,却发现自己想错了,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蜡烛猛地爆了个花,谢小卷打了个寒战。杜望听得津津有味:“那后来呢,怎么那人又答应娶她了?”
谢小卷深吸了口气:“我也不晓得,那家人突然就来下了聘。还说不办婚礼,让清清自己找个喜轿从偏门送进去。这不是糟蹋人么?偏偏那丫头死心眼地要嫁进去。”她打了个喷嚏,看了一眼怀表,慌不迭地站起来,“都这个点儿了,我要赶快走了。”末了又做出凶狠表情,“记住,不许给她出喜轿。”说完便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杜望把丢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打着哈欠正打算去落锁,却听见门被轻轻地敲起来,轻缓有礼却非常笃定,仿佛不开就要一直这么敲下去似的。
杜望无奈走过去打开门:“谢小姐可是忘了东……”
来人穿着一身上好的乌锦披风,径直走到院子正中,沐着满庭月光放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瘦削清俊的脸。领子上绣着的图案是金线织绞而成,雍容富贵,非贵族不能有。
他开口,嗓子略微沙哑:“掌柜的,我来请轿子,抬到南绣巷二十三号方家。”
杜望噙
着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们轿行不出喜轿的。”
祈佑抬起头来:“杜老板,我请的是凤鸾双喜轿。”他看见杜望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僵,不由得又笃定了几分,“家中姆妈,跟着我们家几十年了。但她是南方人,三十年前在江夏见过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妈说您的容颜半点也没有改变。”
杜望带着轿牌四处流浪,三十年前确实到过江夏。那阵子杜望荷包颇紧,便频频出过一个轿子——凤鸾双喜轿。顾名思义,就是成亲抬新娘子的大红喜轿。可说也邪性,那年有几个新娘子临门悔婚,全都是坐着广记轿行的轿子抬过去的。
“姆妈说,您的凤鸾双喜轿三十年前在江夏闺阁间口耳相传,但凡是个出阁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轿子嫁过去。姆妈幼时有个闺中好友,坐您的轿子到了家门口却大哭悔婚,口口声声说自己将来会被丈夫打死。她娘家人贪图亲家彩礼,说是姑娘发了癔症,死活嫁了过去。果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
杜望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过去的时候发了梦。”
祈佑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后来我姆妈也坐了您的轿子,同样是在家门口悔婚,说新郎官有花柳病,自己将来也不会善终。家里人本来也不相信,谁知道那新郎官恼羞成怒晕倒在地,旁边有懂医术的宾客揭开他的领口,
颈子上生满了疱疹毒疮,才知道那浪荡子已经梅毒攻心、药石难医了。”
杜望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祈佑笑了笑:“当然,坐这轿子也有婚姻美满的。总归我姆妈这么些年是一直感激您的。想来这凤鸾双喜轿的妙处就是让新嫁娘看到自己嫁过去的姻缘吧。”
杜望抚上自己的玳瑁眼镜:“那又如何?那么多夫家来找我轿行的麻烦,害得我早早离开江夏。我早就决定不再出这凤鸾双喜轿了。再说了,人家都是姑娘家来求轿子,你新郎官来求,不怕黄了亲事?”
祈佑白着嘴唇:“无论亲事成不成,我都只会感到庆幸。”他本来好好说着话,却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五官扭曲,气喘连连。杜望看状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他,一凑近,却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极其特殊的浓郁味道。
杜望眉头一拧,强忍着厌恶:“你竟染了阿芙蓉?”
五
八夷侵入京师的时候,祈佑还是个小不点儿,躲在额娘的怀里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清平镇昔年置下的产业。阿玛洞观局势,决心不再回京,却朝就野,在清平镇这世外小桃源偷居一时之安。可惜好景不长,阿玛染了病,不日就撒手离开。祈佑的额娘以一己之力,兢兢业业经营田产,抚养祈佑。
革命党在清平镇剪辫时,因祈佑还小,宅子又偏僻,便躲了过去。但随着年岁渐长,祈佑渐渐倾心于西洋先进的天文、算
术和建筑,不喜欢读那些腐朽文章。额娘便让祈佑跪在父亲灵堂前顶着厚厚的诗书请家法,皮鞭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痕。祈佑生性孝顺,便只默默忍耐。然而在母亲发现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将所有的西洋书籍付之一炬后,祈佑有了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抢过母亲妆匣上的剪刀要冲着自己的发辫剪下去,却发现母亲手里亦拿着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脖颈,血痕鲜明,泪水涟涟。
他终究是输了,自那以后规行矩步,再不提留洋的事情。
直到他第一次遇见方清清。那不是方清清印象当中的书堂初遇,而是那年他被管家陪着到镇上的医馆瞧病,从窗户外看见邻家坐在秋千上读书的明媚姑娘。
那一年方清清才十六岁,头发剪到耳朵边,露出大段白皙的脖颈,笑容闪亮,黑色小皮鞋衬着雪白袜子一下一下踢着一丛粉色夹竹桃,落英缤纷。她坐在那里念一段英文诗,祈佑听不懂,只觉得咿咿呀呀地好听。他爱极了这样的姑娘,新鲜纯净自由,仿佛指尖透过去的阳光。
用了两年时光,祈佑总算说服了额娘不再因为自己学习洋文而寻死觅活。他本来托的是学堂老师授课,却没想到老师事忙,将这个差事让给了自己的爱徒。
“夏日正浓君知否?”纵然隔着一重珠帘,祈佑依然一下子认出了方清清。那瞬间迸发的极度喜悦仿佛在沉寂夜空中
猛然炸响的烟火,极致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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