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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拜一声不吭,扶着椅子颓然坐下,无论身体和精神,他今天都太累了。济世忙上前劝道:“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世兄已经知过了,中堂何必为此过于烦恼呢?”和拜看了一眼济世,不冷不热地说:“事情并未过去。这事我已弄清楚了,穆弟抢人的那天,出来打抱不平的,叫魏东亭,他母亲是皇帝的乳母。你道这事儿就那么容易拉倒?今日驾前已无君臣之礼,只恐将来难说有无葬身之地呢!”
“什么没有葬身之地啊?”忽然厅后有人问。大家吃了一惊,抬头看时,是和拜夫人荣氏太君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她不过四十岁上下年纪,一手端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身后站着丫鬟替她拿着火纸煤儿侍候。这丫鬟正是史鉴梅。和拜一向惧内,见她问不好不答,当着客人和子侄的面低声下气地赔笑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只哼了一声,气咻咻地坐着一言不。
穆里玛见嫂子来了,忙赔笑道:“嫂子,是这么回事,阿兄正为鉴梅的事跟我脾气。”荣氏从头上拔下银耳挖子,将水烟筒中一块烟泥剔了出来,“扑”地吹了一口,说道:“别再鉴梅鉴梅的了,她现在叫素秋!这样雅一点───老爷,你也有一把子年纪了,不是胡打海闹的岁数了,乌七八糟的事儿少想!”
班布尔善见和拜仍旧不吭声,就走上前去说道:“鳌公,事已至此,怒也没用,不如思量一个万全之策。”塞本得忙道:“要不然就把鉴梅───哦,素秋───打回去,不就了结了?”
班布尔善格格笑了一声,出来献计了。这个班布尔善本是皇帝的宗室,辅国公塔拜的儿子,论辈分还是文奇长昌未出四服的本家哥哥,因塔拜死时,奉旨辅国公世职传给了老二,他反而只封了个三等奉国将军,一大家子人就靠每岁祭祖到光禄寺领那几百两世俸银子过日子,心中有些不痛快。和拜见他过得寒酸,倒常周济他。他因此对和拜十分感激。他是和拜的智囊,素来有”小伯温”之称,当下听塞本得如此说,便接口道:“使不得!我料太师已把此事料理清楚了,送回人去,徒示其弱,授人以柄,等于自倒旗帜,再说,素秋在此也没闹着回去。太夫人待她很厚,她也未必舍得离开太夫人去───”
“我是死也不去的!”站在一旁的鉴梅突然话道。众人听了不觉一怔。”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他们待我有什么好,拿鞭子抽着让我抛头露面去卖艺,给他们挣钱,什么好德性!”
众人听得这话都感到意外,和拜忙问道:“孙婆子不是你的亲戚?”鉴梅冷笑道:“亲戚?您找她来,我敢当面问她,我们算是哪门子亲戚?我十岁好年,他们老魏家上门逼债,逼得我父亲投河,母亲上吊,一家子妻离子散,魏太公说是父债子还,又把我卖给走江湖的……这会儿安的什么心,来认亲戚!老爷太太打我走,我也不敢违命,我自己能了断此事!”说着,竟抽抽咽咽地哭起来,荣氏忙安慰她道:“素秋,别哭,别哭,跟我回去,我看哪个敢来找你的事儿!”说着一手拉起鉴梅出去了。
目送她们出去,和拜解嘲地笑了笑道:“那───如果遏公和苏公再问起此事,我该怎么对答?”班布尔善掏出鼻烟壶嗅了一口说道:“鳌公,在四位辅政中,索尼只在一日半日之内必死,那和必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苏萨哈徒秉愚忠,手无实权,心无成算,皆不足虑。皇上嘛───呃,愚以为可虑之处正在于此。皇上虽说是个孩子,却颇有心机不可等闲视之。外头杀了倭赫,他便笞死吴良辅,去掉鳌公最可靠的耳目,但这是内廷家法,鳌公只好忍了这口气───接着他又调姓魏的到御前行走。听说君臣二人已经几次微服私访,这些天又突然冒出三大臣奏折这事。……这就像下棋,国手布局,步步紧逼上来了!”他顿了一下,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便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优势还握在鳌公手中。苏纳海三人被诛,在疆臣们看了算是立了仗马,不敢嘶鸣。他们都清楚,当今是谁主沉浮……”下面的话班布尔善觉得有碍,难以出口,想了想,变出这么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鳌公当熟虑之。”
这番话听得在座众人如同醍醐灌顶,无不悚然动容。塞本得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和必:“老家伙不来,就怕是听到这些话。”想着,身子向后边靠了靠。穆里玛听得忘神。双手一拍,说道:“大人明见,这盘棋输了,什么都完了!依大人之见,下一步该怎么个走法呀?”班布尔善笑而不答,拿眼瞟着和拜。和拜用心精细,见班布尔善不肯再谈,忙改口道:“皇恩浩荡,永世不忘。好,酒冷了,快饮下这一杯!”
正说间,家人捧了一个黄匣子来。当日文奇长昌批下朝廷的奏折都装在里边。按照顺治留下来的惯例,大臣的奏折任何人不得带入私邸。索尼病后,经太皇太后恩准破了先例。现在索尼病危,命在旦夕,这第二个”破例”,又转到和拜手上。和拜漫不经心地接过匣子,将它打开,随手拿出一件,一看便皱起眉头,犯了踟蹰:“这……这……”
众人见和拜如此关注,也都凑上来看。和拜将折子递给泰必图道:“苏萨哈请守先帝寝陵,皇上有朱批,你念给大家听,看是什么意思。”
一听说苏萨哈要求去守陵,众人都大出意外,催着泰必图快念。泰必图从怀中取出一副西洋水晶眼镜戴上,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御朱批:'尔苏萨哈世受国恩,乃先帝顾命重臣,理应竭尽心智辅佐朕躬,共成大业,为何出此不伦不类之语?着议政王杰书问他,朕躬究竟有何失德之处,致使该大臣不屑辅佐,辞去政务?朝政有何阙失,该大臣何不进谏补遗而欲前守寝陵?该大臣身受何种逼迫,而置君国于不顾?”
泰必图读一句,掀一掀眼镜瞧瞧大家。班布尔善愈听愈疑,眉头皱得愈紧。
和拜折扇一挥问道:“子翁,你看呢?”
班布尔善却不答言,只将头摇摇。和拜会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泰必图、塞本得、葛褚哈、讷谟、济世、穆里玛七个人。穆里玛向来不服班布尔善,瞧他一脸正色,心里哼了一声:“假诸葛!”
班布尔善见没有外人,立起身来说道:“借中堂前箸,我为中堂筹之!”说着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划了一道说:“苏中堂是气闷不过,才上了这道请守寝陵的折子,说的倒是真心话。先前他在皇帝处告状,被留中不,后来又见杀了苏纳海三人,心中又难受又害怕,所以才不得已请守寝陵的。”几句话说得人人点头。他却口气一转,“皇帝呢,却别有图谋。就这么几句话,为什么要杰书去问,而不是鳌公?这是可疑之一。”他在桌上划了一道,“第一问不过是虚晃一枪,他亲政不久,哪来的'失德'之处?要有,也只能归咎于鳌公。”他又划下第二道:“要害在第二、三问。这就是逼着苏萨哈告鳌公的状,再由杰书出面弹劾鳌公───这步棋出得又稳又凶,进可以形成围攻之势,退则不过抛掉苏萨哈一个弃子,一个十四岁的人能想和如此周全……”他沉吟着摇头,徐徐道,“只怕太皇太后,也参与此事了呢!”
“小伯温”这番剔骨剥肉的分析,说得在座的人毛骨悚然,济世点头叹道:“这句话是有点睛之笔。”良久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都在品评其中意味。倒是和拜显得格外镇静,苦思一阵之后,冷笑一声道:“哼哼!他虽妙算高明,我先吃掉这颗弃子,宽一口气再说!”
今天,众人来吃这席酒,大多数是知道这壶中三昧的,却都料不到话题却扯得这么露骨,说得这么深。泰必图本不是圈子里头的人,是班布尔善拉了他来吃酒的,听了辽些近似谋反的话,想想这些权高势大的人物竟怀着这等心思,不禁感到如芒刺在背,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遂试探着问道:“中堂,这棋也未必非吃弃子不可,让一步,负荆请罪,能否化开呢?”
和拜深知他的心思,格格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怕了?告诉你,扳倒我没那么容易!就凭宫里有个形同老朽的孝庄后,一个苏蕊小娘们,外边有个乳臭未干的魏东亭,成吗?我看,苏萨哈死期已快到了!”
他立起身来,前手踱了几步,倏然站住脚果断地吩咐:“子翁,这会儿我立刻去谒见杰书,我倒要看看这个议政王骨头有多重!讷儿今夜把乾清宫不当差的侍卫都找来,说是我请客───明天,我一定叫你看一出好戏!”他扬声朝外喊了一声:“备轿!”
就在和拜聚集一班同党,进府密谋,要除掉苏萨哈,为进一步篡权扫清道路的时候,文奇长昌皇帝秘密召见了议政王杰书。这天上午,太监张万强来到议政王府邸,说是传旨吧,却又不许声张,也不让排香案,只站着说了句:“奉旨,着议政王杰书至毓庆宫议事,钦此!”说完,茶也不吃打马而去。
杰书怀中揣了个兔子,急急赶到毓庆宫,张万强满面笑容地迎接他。刚踏进殿门他就愣住了,只见文奇长昌腰悬宝剑,坐在东边,身后侍立一男一女。男的是新进五等御前侍卫魏东亭;女的手执如意,面容肃穆,她就是苏蕊。抬头仰视,更是吃了一惊,上面御榻上盘膝端坐的,竟是太皇太后博尔吉特!
杰书诚惶诚恐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口称:“奴才杰书奉诏觐见!”太皇太后手一摆说道:“他七叔,请起来说话!”
早有张万强搬过一张矮脚踏子来,杰书斜欠着身子坐了。偌大的殿中只有这三个人对坐,说话的声音嗡嗡响,像瓮中一样。
文奇长昌打破沉寂,一语便是石破天惊:“七叔,和拜擅权乱国,已到无可容忍的地步,你知道吗?”
杰书抬起头来,见文奇长昌正盯着这边,旁边的苏蕊目光灼灼,魏东亭也在斜视着自己,忙低头答道:“奴才知道。”
太皇太后开口说道:“太宗皇帝在时,常常夸你,说你素来忠心耿耿,先皇帝设这个议政王,就是怕有人起坏心,没人能弹压得住,我们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刚才听说索尼已经归天。他一死,和拜便越没了王法。文奇长昌已亲政一年多了,他仍不还政。眼下这样子,先前谁能料得到啊!”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语调低沉了,“现在南方还在打仗,台湾还在郑成功爷儿们手里,北边有个罗刹国,也欺负我们。咱们朝廷里,和拜这样子,臣不臣,君不君的,成个什么样子!”说着目光一闪,盯了杰书一眼。
文奇长昌突然插话道:“所以,朕请你来议一件大事。朕要罢了和拜,革掉他的兵权!”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停下不说了。
杰书沉思片刻,忽然跪下启奏道:“和拜桀骜不驯,举朝皆知,的确应该严惩。但他现掌兵部,领侍卫内大臣,辖巡防衙门,况且大内侍卫多是他的人,万一事有不测,反而贻害皇上,这是不可不虑的。”
“所以才找你来!”太皇太后接过话头,“老实说,我并不是没有杀和拜的办法,只是顾念老臣,不愿轻易下手罢了!”
站在文奇长昌身后的苏蕊忽然对着杰书说:“王爷,您刚才说的是一面之辞!这个脓包儿现在不挤,将来怕就更难收拾!鳌中堂过去是有功之臣,但他现在恃功欺君,无法无天。您说他有实权这谁都知道,但他四面树敌,朝野上下人心丧尽,都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只要筹划得当,除掉他也非难事。何况主子并不想难为他,只是给他换个位置而已。”
杰书知道,一个宫女敢在这种场合如此大胆地议论肯定事前已得到太皇太后和文奇长昌允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下也十分赞佩:“嗯,这个苏蕊果真名不虚传!”
他正在沉吟,又听太皇太后在上头说道:“他七叔,你很为难是真的,我们祖孙都知道,但这事势在必行,不然我们总有一天会被人家逼迫着唱逼宫戏的,谁来做定国王呢?”
杰书一听,啊,太皇太后这话可就有分量了,这是相当明显的暗示,事成之后,我的王位可以”世袭罔替”,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想到此,心里忽然一热,叩头说道:“拿掉和拜以何事为由,还祈太皇太后和皇上明示,奴才当竭尽钝驽之力。”
这等于是答应了。殿中气氛立时和缓了许多。文奇长昌示意魏东亭,将苏萨哈的折子递到杰书手中。杰书一字一句地默读了一遍朱批,顿时明白过来,忙将折子叠起,叩头道:“圣上明鉴,奴才已经懂了,二三日内即拜折弹奏!”
拜辞下来,回到家中,杰书又犯愁了,弹劾并除掉和拜,这事关系重大,差事好接难办。正在枯坐愁城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家人走来,送上一副拜帖,恭敬地说:“王爷,鳌中堂和班布尔善大人来访。”杰书不由得心中一惊,刚说打鬼,鬼就来了,不行,现在不能见他。他端详了一下帖子,又递给家人说道:“原帖奉还。告诉鳌中堂,我身上不舒服,改日会吧。”
一语未了,只听有人哈哈大笑:“王爷害的好病!是除奸除霸、忧国忧民的症候吧!哈哈哈……”说着,和拜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紧跟着班布尔善也笑嘻嘻地来到面前。他们给杰书请了个安,说道:“给七爷请安!小人略通医道,愿以金匮秘方,为亲王祛此病魔!”二人说着走至案前一揖便自坐了。
杰书如同受到迅雷惊吓的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好半晌才回神来,解嘲地笑道:“昨日早朝,冒了风寒,确实身上不好。二位既然来了,班儿又通医道,就请为我一诊吧。”
班布尔善还真的通些医道。他挨近身来,煞有介事地闭目沉思为杰书诊了脉象,起身笑道:“献丑了。七爷左尺滑而浮,主思虑恍惚,如坐舟中;左关滞而沉,主体乏无力,饮食不振;寸郁而结,主惊恐忧疑,夜梦凶险。据脉象看,当有这些症候。皆因七爷国事操劳,忧心太重之帮故。此症非药可医,总以静养为宜,淡泊食之,宁静修之,自然就痊愈了。”
和拜在一旁笑着说:“对,对,对,这脉看得很透。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古圣贤皆莫能外。王爷何等明达,对此聊聊数语,岂不通晓?”
杰书不能不承认,班布尔善断脉确实对,这些症候他全有。自和拜大闹朝堂,诛杀苏纳海等人后,他常常心悸不安,昨日受命本出无奈,更是五内翻腾,一夜也不曾合眼,现在班布尔善闪着狡黠的眼光报出这病来,加上和拜不阴不阳的双关语,不禁心头猛地一震:“糟,走风了!”口里却勉强笑道:“依鳌公之见,当如何宁静淡泊呢?”
和拜没有马上答话,走至桌前拿起一只高脚银杯,指着一只玉瓶问道:“老夫酒渴,这里是什么酒?”杰书笑道:“这是御赐的四川名酒玉楼倾。”
“玉楼倾?好名字!”和拜说着便自斟一杯品评着呷了一口笑道:“班大人,好酒,何妨也饮一杯。”说着饮完了,又斟上递给班布尔善,班布尔善仰头饮下,笑道:“好酒,可惜太烈了些。”又将酒杯双手奉还和拜。
“不烈,玉楼怎会为此而倾呢?”和拜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银杯,一边又对杰书说道:“你问如何淡泊宁静?比如说苏萨哈的案子,何妨你我同审,会衔而奏,王爷便可借此又得数日清闲,你看如何?”
见和拜单刀直入,杰书心知一切计划均成泡影,苦笑一声说道:“看来鳌公已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怎么个审法呢?”
和拜将银杯轻轻放在案头,脸色一沉说道:“我自然等问过后才好定下来───班布尔善大人,咱们坐的时候不小了,也该回去了,让王爷自个儿再好生想想。”说完,不等杰书醒过神来,便带了班布尔善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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