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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敞自匣子里抽出一张花笺,本是想用来写个给大臣的私信。结果看到花笺上用淡淡水色描绘的花鸟,就想到这是素娥给他画的花笺,一时踌躇,又将花笺放了回去。重又找了一张蓝色彩笺,用来写那私信。
正写着呢,王志通注意到外头有动静,便悄悄退了出去。
外头两个裹头阿监才走,徒弟刘亮似乎刚刚正和她们说话。王志通便问:“什么事,还弄出动静了,扰了官家可怎么说?”
刘亮连忙道:“两个裹头阿监,还有些未调理好,行动毛躁了些。”
“能来福宁殿的,哪里还能说没调理好?”王志通知道这里头有别的缘故,但也没催问。只是依旧问刘亮:“是什么事儿?”
刘亮提起手上一个花篮,回答道:“是玉殿来的消息,高才人送了一篮子花儿来,是插好的样式。”
“这可不多见,不年不节的,高才人可不怎么往福宁殿送东西。”王志通都有些意外。
素娥当然会给郭敞‘表心意’,有些事不一定要做,但如果别人都做了,你没做,就是你有问题了。不过平常没什么缘由,素娥是不怎么送东西刷存在感的...她知道郭敞不见得喜欢那样。
所以她非常重视能正当送东西的日子,送的都是饱含着心意的物件。或者有别人没有的创意,能让郭敞都印象深刻。或者在郭敞的喜好上做到极致,让他想不喜欢都难。
“只有这一篮子花儿么?”王志通嘴上这样说,心里已经想着事儿了。正因为素娥少见做这样的事儿,再加上官家一直以来的态度,他很快做了决定:“花儿给我,这就送进去。”
妃嫔送来的东西,很少直接送进去给郭敞的。真要是那样,时不时就要打扰郭敞一下,真就一天到头,没个安宁的时候了。一般都是攒着,等到郭敞闲了,再一齐拿来...当然,总有一些情况是例外。
“除了花儿,还有一句口信,高才人想请官家去玉殿坐坐,有一物要教官家品鉴。”刘亮将花篮交给了王志通,又传递了口信。
王志通为这有些奇怪的口信抬了抬眉毛,但到底没说什么,提着花篮就转身进了殿中。
郭敞当然注意到了王志通的小动作,写完了私信就扔下笔,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又是什么人托带送些精致玩意儿?你倒是少有这样赶紧的。”
王志通捧着花篮,笑得讨好:“回官家话,老奴这些事上一向不看是谁送东西,只知道看官家的心意来——别个送的东西也就罢了,哪能这时候打扰到官家?只因这篮子鲜花,是高才人叫人送来的...老奴想着,官家见了一定高兴,就斗胆先拿进来了。”
“素娥?”郭敞亦是有些意外,下意识从长案后饶了出来,站到了王志通面前,看那花篮的稀奇:“这应该是素娥自己插的花儿,她插花想来和别人不同,有些禅意在里头,虽说她一向说自己不信佛。”
“花篮是最该插得热闹一些的,再热闹都不会俗气...可她插的这样,也主
次分明的很,有质野之趣,却谈不到热闹。”
郭敞看了花儿,随口问道:“就只有这花儿吗?无缘无故的,怎么就送了花来?”
“高才人还传了口信,想请官家去玉殿坐坐。不知高才人是得了什么宝贝,说是要请官家品鉴。”王志通将口信传达到。
这次,郭敞是真的因为惊讶而扬起了眉毛:“今日是怎么了?送来这花,大约就是为了方便传口信罢...可平日里常常与她相见,真有什么,不能等等么?”
以素娥和郭敞见面的频率,很少有事情不能等到见面再做的。这时候特意送东西传口信,反而过于刻意了。不是说这样不行,这种事在后宫其实挺常见的,只是以素娥的作风,真的很难想象她也会如此。
郭敞思来想去的,忽然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最近冷落了她,她心里想着此事,与朕邀宠?”
郭敞计算最近自己召素娥侍寝并伴驾的次数,对比上个月,又觉得并未减少。倒是一旁王志通提醒道:“官家哪里说,高才人向来是有宠的!不过...官家近日多在方才人、吴国夫人身上用心,后宫多有流言。”
“虽则那些流言不必信,可高才人说来也才十几岁,承宠一年而已,说不得也是有些不安的。”
郭敞本能地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素娥的情绪在他这里永远那么稳定而柔和,很难想象她也会不安,还是因为这种事。但眼下也想不出别的什么缘故了,便点点头说:“若是如此,该安慰安慰她才是。”
他看了看天色:“摆驾玉殿吧。”
其实素娥真没那么急,口信里的意思也不是要郭敞立刻就去,只要几天之内抽出空去一次玉殿就好了。但郭敞却没有想那么多,素娥难得有这样的举动,他一面心里有些阴云,另一面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高兴。
心里的阴云自然是为素娥这个举动本身,这种和其他妃嫔‘同化’的举动,在郭敞这里其实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他一直觉得素娥和其他人不一样,并且希望她这种不一样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
为此,他明明很喜欢素娥,却没有给她更高的位份,甚至刻意不叫她多侍寝——他将一些后妃发生变化,变得不再有一开始讨喜的原因之一,归结为恩宠和权势养大了她们的胃口和野心。
而从这一点出发,或许对素娥‘平淡’一点儿,压着点儿她的位份,以及她获取权势的速度...或许也能延后她发生变化的时间。郭敞想让素娥保持现状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快乐而满足的时光也能一起延长。
至于说高兴,只能说人的情绪太复杂了。郭敞想要素娥维持原状,但不可否认,他偶尔也会想要素娥能和其他妃嫔一般殷勤——素娥认为自己够殷勤了,时时刻刻想着讨好郭敞这个‘老板’,非常有一个后妃的职业道德。但在郭敞,还有其他人眼里,她其实是很不够格的。
这倒不是因为素娥太拉不下脸,而是在她的设计中,那种浮于表面,谁都做得到的‘殷勤’本来就没必要。如果郭敞作为皇帝
,真的很喜欢那种,那他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他想要的殷勤了。但很明显,他不在乎那些。
素娥认为,对郭敞的‘心意’,最好在大家都表达心意的时候做。这样一方面不会让郭敞厌烦,是他更能接受的,比较轻松的状态。另一方面,那种时候就一次做到极致,这样反而能叫郭敞记忆犹新、受到感动。
所以,眼下素娥忽然主动请郭敞去自己的玉殿,等于是原本只会偶尔想一想的场景被实现了。
郭敞乘辇车去了玉殿,素娥远远听说郭敞来了,连忙拆发髻、换衣服——好在她原本的家常妆扮就很简单,要更换的妆扮是民女样式的,更加简单。这一拆一换之间,速度快得很,在郭敞走进来前就弄好了。
素娥头上梳一个包髻,包头帕子是银红的,一对银杏叶耳环在耳边打秋千,除此之外,头部、颈部竟没有一点儿金银首饰。至于身上的衣服,也完全是农家样式,最多就是富裕些的农家——下身穿的裙子都是麻葛质地,仅合围的百褶裙,长度也不够盖住脚面。
郭敞走进来后,见素娥这样妆扮,意外极了。免了素娥的礼就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宫中做起农女妆扮?虽则素娥你怎么扮都是极美的,也不该如此啊!()”
这是郭敞少有的对素娥的‘批评’,与其说他是不喜欢素娥现在的样子,觉得没有后妃的体统,不如说他是在抗拒...抗拒素娥真的想要伸手朝他要什么,所以特意制造这样的‘惊喜’,觉得他会喜欢,会屈服于这样的‘陷阱’。
官家,臣妾是觉得这样更好一些。?()?[()”素娥想着唱民歌么,太光鲜亮丽了就不像了(虽然上辈子歌手们不管唱什么,演出服都可以很华丽)。
“这又是什么缘故?”郭敞以为自己猜到了什么,但还是问道。
素娥请郭敞坐好,一面示意何小福她们如安排的来,以免认真道:“臣妾听闻官家最近喜欢听唱,特意学了一曲,供官家悦耳——这也是臣妾要官家来品鉴的。不过,臣妾唱的该是一些乡曲小调,登不得大雅之堂,官家莫怪。”
好像有什么尘埃落定了,郭敞觉得有些喜悦的东西正离自己远去。他应该拂袖而去吗?但他终究没能那样做。见到素娥满眼期待地在他面前,准备献艺,他不忍心如此...但内心的失望确实如潮水一般涌来。
素娥宫里只有一个宫女会些音律,这还是素娥升做才人后才分到她身边的。不过之前她就是会这些,也从没有发挥的时候,毕竟她们分配来是做侍女的,又不是女乐。而这次,素娥让她专负责敲鼓,也只需要有鼓声这一个‘配乐’。
当然,如果可以完全照着原版《小河淌水》的编曲来提供配乐,那是最好的。现在不是没有那个条件么,索性就只要时不时的两声鼓点了。
“啊~~啊~~”素娥开始唱了。
只是这圆融、明亮又缥缈的令人心碎的吟唱响起,郭敞之前的种种杂念就消失了,他大概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支歌儿。真像是冬天冰山上的雪水消融了,溪流涨起来,一直流,
()流到远方的天边去。
单纯的音乐竟然能这样,大概只有听到这样的音乐,才会相信孔夫子‘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是确有其事,不是夸大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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