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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衡道:“离道观不远,走个三四里便到了。”
郦王也倾过身来看,不过他与赵元衡是肉眼凡胎,无法窥见任何不寻常之处,只能问龙芝:“这是古物么,看着像是道士用的,莫非是仙器?”
听到仙器二字,赵元衡投在龙芝身上的视线陡然锐利了几分,附和道:“此物在暗中亦有光,像是半个月亮一般,绝不是凡物。”
龙芝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镜子,只道:“大概是哪位道士留下来的吧,这镜子除去会发光之外,并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烦请将军改日带我去那山洞看一看,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藏在那里。”
赵元衡道好,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发问:“是与这道观有关系的东西?”
“有没有关系,只有找到了才能知道。”
他的回答显然没有打消赵元衡的疑虑,不过对方这次很识趣,没有多问便告辞离去了。龙芝本想也找个借口走开,不料郦王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在他开口之前道:“龙少卿,你陪我走走,我有话想与你说。”
语罢,他立即负着手走向庭院深处,根本不给龙芝拒绝的机会。士兵们一连拘在道观里好几日,没有其他事可做,赵元衡怕他们无聊生事,索性让众人将这蓬蒿满径的庭院收拾了一番。如今砖缝中的杂草都被拔去了,庭中水池里的荇藻也捞得一干二净,幽绿的水面上时时泛开小小的涟漪,是小虫在弹跳游曳。龙芝立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视线随着小虫从这头漂到那头。郦王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龙芝没跟上自己,待发现他在干什么之后,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心头那簇燃烧了好几日的野火,也在此刻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第一天相识,如此天真又古怪,干净得如同山巅第一捧雪的龙芝,怎样会是赵元衡口中那等沉迷美色的浮浪少年。那妖物生得倾国倾城又有什么用,龙芝从小到大连女色都不曾沾染过,再美好的皮相在他眼中大概都与枯木土石无异,自己也是庸人自扰,竟会疑心他与那妖生情。
不过郦王希望龙芝把其他人看作草木,自己却不愿做对方眼中的草木。他横下心,往龙芝身边走近一步,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龙芝回过神来,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不禁蹙眉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郦王为了制住他也花了很大力气,数次被推开后,他也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别动,别动——你是挣不开的!你是上苍钦定的神卿,我是陛下将立的上嗣,龙芝,你注定为我而生。”
龙芝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开口:“三殿下,你疯了。”
“我不是在说疯话。”郦王捉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扯,让龙芝几乎跌进了自己怀中,附在他耳边笑道:“我的阿兄早已失了圣心,待我一回长安,陛下便会废了他。你以为赵元衡为何对我唯命是从,区区一名亲王,根本不值得他豁出性命。唯有储君,才能让陛下的亲卫舍生忘死,就算你此时挣脱又如何,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我了。”
没有法力加持,龙芝完全不是自幼习武的郦王的对手。对方见他挣脱不得,动作愈发放肆,甚至紧紧环住他的腰,用鼻梁磨蹭他的鬓发。纠缠之间,龙芝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夹杂着熏香与男子身上常有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浑浊,令眼前的人也变得面目可憎。他终于动了怒,狠命将对方一把推开了,冷笑道:“三殿下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今日陛下可以更立你为储君,他日亦能改立你的任何一位兄弟。就算殿下侥幸得握至高权柄,焉知将来会不会有王朝倾覆的一日,殿下想要一辈子,还是先守好自己的江山再说罢。”
抛下这番堪称离经叛道的话后,龙芝转身便走,再也没有看身后的郦王一眼。尽管对方没有再追上来,但他的话音,还有说话时那番胜券在握的神情依旧在龙芝脑中盘桓不去。他捏着袖子,在郦王触碰过的那只手腕上擦了又擦,连呼吸都气得发抖。他平生最讨厌被勉强,而郦王这般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视为囊中物的行径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此刻龙芝只恨自己修行低微,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裴隐南,郦王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
他回到厢房,里面静谧无声,干草堆上空无一人,裴隐南不知去了哪里。
在两日之前,他们偶尔才见一面,龙芝并不觉得见不到对方是件多大不了的事。可经由两日的朝夕相对,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龙芝在房内找不到他,立即又去竹林中转了一圈,害怕对方是不告而别——明明他以往从未这样担忧过。
竹林中也不见人,龙芝满腔失望地推开厢房的门,一抬头,登时愣在了原地。
裴隐南就倚在窗边,正握着自己一把头发缓缓擦拭。他身上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中出来,衣襟大敞着,犹有水珠沿着他的颈项滑落,打在金棕色的结实胸膛上。
擦了许久的头发,他才注意站在门前的龙芝,不解地向他投来一瞥:“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对上这双金色的眼眸,龙芝一颗心蓦然变得酸涩沉重,喉咙发胀,连嘴角都忍不住抿紧了。他默不作声地将门一合,走到裴隐南面前,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个条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含着无法克制的委屈:“你离开这座山的时候,把我也一起带走,我不想再做龙少卿了。”
裴隐南并没有立即给出回答,他扯出衣袖,在身侧拍了拍,示意龙芝坐下。
龙芝慢慢挪到他身边,脸侧被早春的阳光照着,轻柔地发着热。裴隐南仍在擦拭自己半湿的长发,动作不紧不慢的,伴着他的动作,他身上那份混着柑橘微辛气息的暖香时有时无地从龙芝鼻端拂过,轻缈得像梦一般。龙芝急促的呼吸不知不觉放慢了,人也渐渐放松下来,抱着膝盖沉默地注视身侧的人。过去好久,裴隐南才放下手中的巾帕,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梳理几下,对上他的视线:“真的想好了?”
龙芝点了点头。
“下山之后呢?”裴隐南追问:“没有人教你如何修炼,你打算在民间做一个普通人吗?”
这问题龙芝无法回答,他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自己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普通人。他的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儒生,饱读诗书,在柴米油盐上却一窍不通,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一样。龙芝早已习惯将生活中的所有琐事交由仆役打理,若有一天要他独自谋生,他怕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犹豫一阵后,龙芝小声道:“你可不可以教我修行?”
裴隐南笑了:“不是不要我当你的老师么?”
“我又找不到其他人。”龙芝答得理所当然:“反正你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你就带着我,我还可以陪你说说话,免得你一个人那样无聊。”
他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圆满,以致裴隐南拒绝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似乎看出他的不确信,重新说道:“我不会教你,也不需要有人陪我说话。当初我们说好的,我只替你做两件事,你不该要求更多。”
对方拒绝得如此直白,直白得简直令龙芝难堪。他不服气道:“那我不和你说话,你随便教教我,我学会后就马上离开,绝不给你惹麻烦,这样都不行吗?”
“龙芝,”裴隐南叹了口气,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留在我身边,已经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龙芝怔住了,尽管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在这些天里,对方与他一同经历过生死,共度过寒夜,他几乎把裴隐南当作朋友来看待了,却没料到在对方眼中,自己只是一个麻烦而已。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不相信自己差到了这种地步:“若是没有我这个‘麻烦’,你恐怕早就死于重伤不愈了。”
裴隐南道:“没有谁会日日都受伤,”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你也不是世上唯一能够治好我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龙芝面前用这种口吻说话,漫不经心且冷漠,陌生得仿佛龙芝从未认识过这个人。龙芝许久不知该答什么,只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最终只挤出一句:“我以为妖和人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像是根本不需要听到对方回答一般,摔上门便离开了。裴隐南只看见他洁白的袍角在门缝间一扬,人转眼间就走出长廊,灿烂的春光落在他笔直的背脊、匆匆的步伐上,连背影都在生气。裴隐南一手支着下巴,趴在窗前看他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又想起他离去前说的“妖和人不一样”,眼底慢慢浮起一点笑影。真是年纪太小了,既骄傲又脆弱,禁不住一点刺激。他都想不起自己在龙芝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十八九岁,对于人来说算是小半程的寿数,对妖来说却仅是漫漫长河中的一捧水而已。
大概也是他活得时间太久,久到遗忘了自己的天性,竟然就这么任由龙芝闯进自己的生命里。他是随时能够抽身的,可那样对龙芝来说太不公平。只有未曾真正经历离别的人,才会说出“今天分别,明天就忘了”这样天真的话。人生在世,能保持这份天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龙芝救过他的命,他不能恩将仇报,亲手打碎他的天真。
一阵熟悉的剧痛自肺腑中腾起,很快扩散开来,钻入他的四肢百骸。裴隐南屏住呼吸忍受它,像这数百年来每一次发作时一样。他的躯壳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肉被灼烧,连魂魄都在焦土中辗转。没多久就有汗水沿着他的下颌滴落,打在青筋毕露的手背上,昏沉中,有样柔软的东西圈住了手腕,收得很紧,裴隐南睁开眼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尾巴。
他笑起来,俯身枕在自己臂上,鼻尖埋在尾巴里,像幼年蜷缩在母亲身前的姿势。
自这日与裴隐南置气开始,龙芝就再也没见过对方。起先他还不平过,明明是他的厢房,为什么避开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然而当他气冲冲地折返后,发现裴隐南趴在窗台上睡了过去,对方睡前应当不太好受,气色很差,嘴唇发白,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龙芝静静看了半晌,最终退了出去,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为何对裴隐南这样狠不下心。
数日后,赵元衡找到与侍从们待在一起的龙芝,邀他与他们一同外出狩猎,顺便去那座山洞查探。龙芝一直记挂着那半面奇异的镜子,闻言便应了下来,正准备随着赵元衡去挑选马匹,不想一出门便撞上了郦王。
郦王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向穿戴好甲胄,背着弓箭的赵元衡,蹙眉道:“此次外出,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赵元衡道:“万事俱备,大王尽可安心。”
郦王颔首,淡淡道:“照顾好龙少卿,若有不测,务必先将他送回,其他不紧要的东西,丢了便丢了。”
龙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任他们一问一答,待到赵元衡与郦王道了告辞,他本要和对方一同离开,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一日没有离开朝堂,他便一日不能违抗对方的命令。龙芝转过身,垂眼道:“三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的眉色颇浅,微微弯曲,似纤细的弦月,底下的眼睛是一泓清池,眼皮薄薄的,妙丽而端静。纵使郦王有再多的不满,对着这双眼睛,一切不好也都变得好了,他轻声叹了口气,俯身靠近龙芝道:“前几日是我不对,唐突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龙芝抬起眼看了看他,脸色很平静:“臣不敢怪罪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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