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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2页)

英娘道:“是啊,赤练的兄长也是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仗着一身修为横行无忌惯了。结果有一天裴隐南突然闯入他的领地,二话不说就要杀他。其实妖与妖之间,杀与被杀,吃与被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裴隐南光杀不吃,赤练觉得他拿自己的兄长取乐,所以一定要为兄长报仇。”

龙芝怔怔地听着,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世界。他在诗书礼乐的教化下长大,进食不仅仅是进食,连器具、姿势、座位方向都有重重规矩。从没想到在另一重世界里,杀戮与进食会这样直白而理所当然。待英娘说完,他轻轻地问:“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居住在山野间,每日修炼、用膳,休息,只做这些事?”

他的话逗笑了英娘,她摇头道:“有的妖会这样,但不是每个妖都这样。我就喜欢隔三岔五做几天人,再做几天蛇,做人有做人的好处,做蛇也一样。”

她腰间的袋子忽然透出微弱的亮光,英娘低头看了看,惊讶道:“哎呀,移行咒的时间快到了,我该带赤练回去了。”说着,她抓住赤练起身,随便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放,笑了笑:“这山里的怪物很厉害,像你这样有仙缘的小东西,可千万要跟紧裴隐南,否则会被吃掉的。”

龙芝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追问,英娘与赤练的身形便如水波般浮动扭曲,转瞬不见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一片空旷的黑暗,火堆跳动的光照到远处,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亮起来。待他走过去,才发现是自己方才为阻止赤练,掷过去的碧玉铃铛。铃铛有一角摔碎了,上刻的“凤芝龙木,受命无疆。”缺了一个“疆”字。这铃铛原本没有刻字,是先帝见过了他,亲自给他取了这名字,铃铛上才多了这八个字。每个人与他提起这件往事,语气都十分羡慕,认为这是极大的荣宠。可龙芝从来都不以为然,把人当作一块石头,这算是什么看重?

他将铃铛挂回腰间,蹲在裴隐南身侧看他。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差,龙芝用袖口拭去他额角的汗珠,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是病了么?这样的冷天,让裴隐南待在外面一整夜显然是不适宜的。他回头看了看变成一片废墟的楼阁,既无奈又不满,最后只能笨拙地将对方扛在背上,像极了奇闻故事里托着岛屿的仙龟,步履缓慢沉重地向大殿走去。

正殿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戍卫的士兵看见是他,正待行礼,随即又被他背上的裴隐南吓了一跳。尽管裴隐南一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可那头卷曲的浓密长发与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衣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士兵惊恐道:“龙少卿,您……您杀了这妖怪吗?”

龙芝道:“你看他像不像死了?”

那士兵闻言立即后退了好几步,磕磕绊绊地开口:“您带他进去,惊扰了三殿下怎么办?”

龙芝站在暗处,一张脸隐没在夜色里,幽幽道:“若是不让他进去,明日他醒来就把你们全都吃了。”

对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任由龙芝慢吞吞地穿过正殿,回到他平日居住的厢房。万幸的是郦王今夜居然没有过来,龙芝把裴隐南往干草堆上一扔,顾不上酸疼的肩臂,只顾着找出方才英娘给自己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用舌尖碰了碰。

英娘没有骗他,这的确是蛇毒的解药。龙芝用水化开药丸,一点一点给裴隐南灌了进去。裴隐南双目紧闭,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上,一笔浓得化不开的墨。龙芝看得入神,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了也没有发觉,待到水漫到手背上,才慌忙去揩。水珠沿着裴隐南脸侧滚到了头发里,湿了好大一片,他只能托起对方的头,半抱着他给他擦拭。

擦着擦着,两个人都躺到了一起。其实郦王没有说错,他从小就怕冷,此刻有了另一份体温,的确要舒服许多。龙芝卧在裴隐南身侧,试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果然没有从前被郦王亲近时的抵触之感。至于是为什么,龙芝也很清楚,到底是他没有把裴隐南当成人来看,谁会讨厌一只漂亮的动物亲近自己呢?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裴隐南的脸变了,变成了一张洁白的、年轻的女子的面容。她伏在林野的蒿草中,痛苦无比地翻滚。大雨倾盆,让她满头漆黑的长发蜿蜒扭曲,蛇一样缠在她湿透的身躯上。龙芝看见她五指紧紧扣在腹间,尖利的指甲刺进肌肤之中,血混着雨水从她手腕淌下,她陡然昂起脖颈,咬牙切齿地诅咒:“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快去死,我根本不想要你!”

在梦中,龙芝看过她千千万万种姿态。无忧无虑的,嚣张恣意的,凶悍冷酷的,唯独眼前这一种最令他锥心刺骨。梦中的雨仿佛也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全身僵冷,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无助且茫然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冰冷的水珠从他眼角落下,怎么都擦不尽,他挣扎得筋疲力尽,遥遥地望着她道:“我也不是故意想到这世上来的。”

“喂,醒醒。”有人在耳边唤他,清朗年轻的嗓音,像是露水落进池塘里:“你怎么在哭啊?”

眼睛被泪水糊住了,龙芝好不容易才睁开,入目是张黑发金瞳,眉目深邃的面孔,那么漂亮,连晨光都映亮了。对方一见他睁眼便露出了笑容,把雪白锋利的齿尖都笑了出来,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你脸上沾了好多灰,好难看,我一看见你就吓醒了。”

梦中的情绪尚未从龙芝身上抽离,他既委屈又难堪,索性背过身,胡乱用袖子抹脸。偏偏裴隐南一点都不识趣,还要俯下身来看他,甚至对他指指点点:“这边、这边、这边也有。你一点都没擦干净。”

龙芝恼羞成怒,一把扯过裴隐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臂,张口咬了上去。

昨夜道观中异象丛生,妖气冲天,吓坏了道观中的一众凡人。郦王待在自己的房内,由赵元衡陪同着,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其间他数次想去寻找龙芝,都被劝了回来,要遣人出去,士兵们都畏惧妖物,互相推诿,最终也不了了之。

今日一早,就有士兵来报,道是龙芝回来了,可他不单是自己一人回来,居然还带着那只妖。先前赵元衡说龙芝与观中妖物似有牵连时,郦王还不肯相信,如今亲耳所闻,当下便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回原处,大步流星地往龙芝厢房去了。赵元衡拦他不及,忙不迭跟了过去,及至来到厢房外,郦王原本气势汹汹的,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样子。但待他的手触到紧闭的门扉,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声,他反倒将手缩了回去,看向跟来的赵元衡。

赵元衡曾与裴隐南正面交锋过,远比郦王更加忌惮他,可此情此景,他无法拒绝,唯有硬着头皮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厢房空荡荡的,没有屏风帐幕遮挡视线,淡金色的晨光笔直地穿过室内,照亮了里面的一人一妖。龙芝挣扎着从黑发黑衣的高大妖怪臂弯中探出头来,发髻散了,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窄而小巧的脸,眼睛被水洗过一般乌润明亮,眼眶红肿,仿佛哭过。可他却是一副气冲冲的神情,很生动,是郦王从未见过的生动。触到郦王的视线后,他脸上的怒气就如水面上的雾气一般,骤然被风吹散了,再度回归成波澜不兴的平静。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亲密地倚在那只妖物怀中,全神贯注地看着郦王,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郦王不慎与他身后的妖四目相对,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片冰冷,倘若美丽也有危险性的话,这妖绝对是动魄惊心的。郦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后,他立刻板起脸,对龙芝道:“龙少卿,这可是个杀过人的妖物,还不过来!”

“龙少卿?”那妖低头看怀里的人:“你叫龙少卿?”

在郦王暗含威胁的炯炯逼视下,龙芝一动不动,甫张口,却是为了回答裴隐南:“这不是我的名字。”

裴隐南点点头,又问:“要过去吗?”

不等龙芝开口,郦王先按捺不住了,含怒道:“把你的手从他身上拿开。”

郦王身后站着赵元衡,对方将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备,龙芝的视线穿过他们,看见守在门外的士兵,甲胄铁衣,秩序井然。这是他自小生长于其中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有许多讨厌的规矩、讨厌的人,可龙芝熟悉了它们十九年,早已不愿改变了。他总是安于现状的,一两件新鲜的事物会叫他好奇,若新鲜的事物太多,便只会让他恐惧。

他扭头看裴隐南,裴隐南也在看他,疾言厉色的郦王在对方眼里,或许就和一根柱子,一块青砖差不多。裴隐南是新鲜的、有趣的,但裴隐南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世界却叫他惧怕,他恨透了长安清晨那绵绵不尽的鼓声,却也无法想象摒弃了鼓声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兴许是从龙芝的眼神中解读到答案,裴隐南搭在他肩头的手慢慢放开了。见龙芝仍盯着自己,他朝郦王那边抬了抬下巴,满不在乎的语气:“去啊。”

郦王亦着急地催促:“龙少卿,快过来。你不必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龙芝正要起身,视线不经意从裴隐南身上掠过,蓦地顿住了。对方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干草,手背青筋凸浮,指尖在轻轻地颤抖。觉察到他的注视,裴隐南很快缩回手去,随即又在草垫上拍了拍,那么拙劣的掩饰。

“你都不问我叫什么。”龙芝忽然道。

裴隐南抬起头,真心实意地疑惑:“为什么要问?”

可龙芝根本不管他答了什么,再度往他身边一坐,自顾自地说:“你不问,我就不走了。”

“龙芝!”郦王直接唤了他的名字,腔调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龙芝淡淡道:“臣累了,不愿走动,三殿下请回吧。”

这话冒犯至极,郦王听罢,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连眼眶都泛起了红,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赵元衡见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步走向龙芝,口中喝道:“我看你是被这妖迷了心窍,身为臣工,竟连规矩体统都忘得一干二净。还不与我过来,现在谢罪还来得及,否则等回到长安,我将此事上报天听,那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事了。”

他正要去抓龙芝,然而尚未触到对方的肩膀,坐在一旁的裴隐南陡然抬起手,五指虚虚一握。赵元衡登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脖颈,整个人高高悬起,脚尖在空中疯狂踢蹬。裴隐南毫不理会惊骇挣扎的赵元衡,仅对郦王笑道:“规矩体统?在这里,只有我的话才算是规矩。一群命都保不住的蝼蚁,还有闲心做占山为王的梦吗?”

语罢,裴隐南松开手,赵元衡重重跌回地面,面色青紫地连连呛咳。郦王噤声了,门外的士兵听见动静,一齐从门口涌入,个个拔刀出鞘,瞪大双眼看着裴隐南,却始终无人敢上前半步。

裴隐南冷声道:“滚出去,再敢打扰我,小心连做梦的脑袋都没有了。”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厢房转瞬之间就空了,最后一名内侍离开前,甚至哆哆嗦嗦地合上了门,生怕房中的妖怪冲出来将郦王生吞活剥。房内再度暗了下去,只余下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斜打在裴隐南发间。龙芝离他很近,清楚地看见他的鬓发湿透了,连浓秀的长眉都闪着水色,明明自己已经快将他治好了,为何还会这样?

裴隐南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径自往草堆中一倒,闭着眼道:“你也不许打扰我。”

那道日光从他的发间移到脸上,龙芝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替他遮在眼前。裴隐南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默许了他的行为。

龙芝轻声道:“不许我打扰你,那为何还要阻止他们将我带走?”

“你不是自己不愿走么,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嫌他们太吵。”

龙芝立刻问道:“那你要不要问我的名字?”

裴隐南蹙起眉,不耐烦道:“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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