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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阿珠姑娘原身,当年是否对颜思齐暗生少女情怀的缱绻之意,但即使自己作为一个实际的局外人来看,眼前这男子,真算得默默著相思的有情人了。
颜思齐仿佛很快就从郑海珠眼里读出了无关情悸的感动,以及又生怯惧的不知所措,他于是折身回到柳木大桌前,摆弄了一会儿木尺与辅料线头,柔声道:“阿珠小姐,我方才那番话,你莫多虑。我没有卿须怜我从我的意思,只是与你说说,这满堂华服的来历。”
他抖开那块红蓝交融的漳绒,对着窗口的亮光,细观着曼妙迷人的绒圈,语调变得和悦轻松起来:“我在平户闯荡,也是九死一生才混出些名堂,但刀口舔血的日子还长着。能偶尔缩进这间屋子里,做回原来那个小裁缝,心里倒舒坦些。”
郑海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着偏西的日光将原本珊瑚色的绒圈染得更加鲜艳,忽兴致道:“颜大哥,月兰说,岱山有个徐福亭,我想去看看。”
颜思齐剑眉一展,笑道:“我这就带你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走到了。”
郑海珠听颜思齐提到旧事,立时加倍留意起来,生怕自己接不上细节而穿帮。
好在她在福建时抱着对历史名人好奇的态度,真的去看过颜思齐曾经经营的小裁缝铺。
她遂带着些微赧然,向颜思齐道:“你说的那些场景,我如今怎么都想不起来。但你的铺子,我带守宽离开老家前,还去瞧过。东家赁给了一户染丝作坊。”
颜思齐惘然若失地轻叹,踱到窗口,伸手将窗棂边那根不起眼的麻绳一拉。
只听“哗”地一声,郑海珠身边不远处的竹帘向上卷起,竟露出一间更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墙上皆有窗户,窗外是山海开阔的景致,屋内亦十分明亮。
只见整洁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低低的字型或丁字型木姜子衣架错落摆放,每个架子上都挂着格式女服,从半臂、襦裙、短衫,到褙子、斗篷、马面裙、大袖衫。
这些衣服的面料,虽然颜色、花纹、织法各异,但多为锦、缎、绢、纱之类的上等质地。
绣罗剪彩,胜却韶光无数。
云蒸霞蔚,甚是赏心悦目。
郑海珠好像进了后世的博物馆展厅,在这视觉的盛宴里,目瞪口呆。
颜思齐安静地等待片刻,似给心爱女子以充裕时间适应后,才笑容淡淡地与她解释:“三年前,我和兄弟们占了这岱山岛,作为平户港往濠境和南洋海贸船队避风、补给的所在。我给自己建了这所宅院,特地留了这间屋子,布置得和当年龙溪老家的裁缝铺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他说着,走过去,取下一条鹅黄色的襦裙,继续说道:“我在这个屋子里,做的第一件衣服,便是用的我们福建的土紬。我记得,你还在及笄年岁时,常穿这样浅色的紬衣。”
“这件半臂,是纻丝。纻丝里含有麻,故而像刀剑一般有几分筋骨。我想着,你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应是能撑得起半臂的气势。”
“阿珠小姐,你再看这件,它摸上去,是不是很像猫儿的毛?暖呼呼毛茸茸的?当年,成祖登基前,穿过一件素红绒袍子,乃是从波斯国传来的珍品。我大明的巧匠们,用临洮府的山羊绒,加入蚕丝,改进成丝绒料子,保暖又轻柔。我用它做成斗篷,倭国比福建寒冷许多,必定不能只穿锦罗罩衣的。”
“啊对了,还有这件,不过这式样,阿珠小姐应不认识。”颜思齐指了指角落里架子上的一件衣服。
郑海珠望过去,心道,怎地不认识,这不就是,日本的和服。
当然,暗暗自语的同时,她就酝酿出“愿问其详”的表情,好奇道:“确实从没见过。这衣服,袖子像个漏斗,腰带甚是宽阔,与我大明妇人的裙衫,很不相同。”
颜思齐点头:“这是倭国官宦人家的女眷所穿的衣服,彼等称为访问衣。上头横跨肩袖与门襟的地方,是完整连续的图案,倭国人叫作绘羽。”
“哦,很好看。”郑海珠一边由衷赞叹,一边上前细细欣赏和服上的山川与青鸾纹样的“绘羽”。
日本当年通过派遣大量的遣唐使,学习盛唐的各种器物文明,尤为着迷被他们称作“唐锦”的高级丝绸织物。在中土大唐灭亡后的数百年间,日本从天皇到贵族,都仍将中国的织物视为最奢华的珍品。
直到明朝开国,实施海禁,片板不许下海,海贸中断,中国的锦绣丝缕,渐渐淡出了东瀛市场。丰臣秀吉结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后,大兴民间丝织作坊,日本终于拥有了不再依赖中国的独立的丝织经济,并且很快就能大量出口西班牙、葡萄牙、荷兰。
郑海珠摩梭着手中的和服,不免感慨。艺术的美,既有不分国界的共性,又有彰显本族特色的个性,譬如这件“访问装”上的“绘羽”部分,同为具有工笔画线条的刺绣,就和中国画的审美旨趣区别明显,很像日本的浮世绘。
颜思齐站在郑海珠斜后方,定定地望着她的侧影。
她比当年那个小姑娘高了许多,身量玲珑又挺拔,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了。
但那探究衣料时的专注神情,和一对杏眼中的熠熠光芒,仍令颜思齐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恍惚而美好感觉。
“阿珠姑娘,这件衣服再美,终究是倭国式样,并不适合你穿。我这三年来,所裁制的衣服中,最满意的,还是你身上这套青竹褙子与织金马面裙,今日你穿起来,果然好。”
郑海珠转过头,望着颜思齐:“颜大哥,这满堂的衣服,都是你做的?”
颜思齐与她黑漆漆的眸子相对,忙以不易察觉的节奏,往后稍退几步。
他唯恐,因为离她太近而情难自禁。
他是堂堂男儿,一诺千金,既然许诺以礼相待,怎可出尔反尔,唐突佳人。
颜思齐于是将手背于身后,尽量和煦平宁地说道:“是的,每回到岱山歇整,或者谈些买卖,我都会抽空在这间屋子里,裁料子,做衣服,哪怕安静地缝一圈织金边,也会感到十分快活。我做这些衣服的时候,估摸的,是阿珠小姐你长大后的身量,总想着哪天,命人设法带到龙溪,交予你。”
郑海珠闻言,微张檀口,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境,有声不如无声。
不知阿珠姑娘原身,当年是否对颜思齐暗生少女情怀的缱绻之意,但即使自己作为一个实际的局外人来看,眼前这男子,真算得默默著相思的有情人了。
颜思齐仿佛很快就从郑海珠眼里读出了无关情悸的感动,以及又生怯惧的不知所措,他于是折身回到柳木大桌前,摆弄了一会儿木尺与辅料线头,柔声道:“阿珠小姐,我方才那番话,你莫多虑。我没有卿须怜我从我的意思,只是与你说说,这满堂华服的来历。”
他抖开那块红蓝交融的漳绒,对着窗口的亮光,细观着曼妙迷人的绒圈,语调变得和悦轻松起来:“我在平户闯荡,也是九死一生才混出些名堂,但刀口舔血的日子还长着。能偶尔缩进这间屋子里,做回原来那个小裁缝,心里倒舒坦些。”
郑海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着偏西的日光将原本珊瑚色的绒圈染得更加鲜艳,忽兴致道:“颜大哥,月兰说,岱山有个徐福亭,我想去看看。”
颜思齐剑眉一展,笑道:“我这就带你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走到了。”
郑海珠听颜思齐提到旧事,立时加倍留意起来,生怕自己接不上细节而穿帮。
好在她在福建时抱着对历史名人好奇的态度,真的去看过颜思齐曾经经营的小裁缝铺。
她遂带着些微赧然,向颜思齐道:“你说的那些场景,我如今怎么都想不起来。但你的铺子,我带守宽离开老家前,还去瞧过。东家赁给了一户染丝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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