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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君阁的家具和三无斋其他家具一样,均是由琼州走水路进京的黄花梨木打造的。不同的是,这套家具是七年前刚更换的,是凌西楼用一道黄河鲤鱼焙面换取了“赛鲁班”胡巧手三个月的时间亲手打造的,仅是中间那个阔达丈二的餐桌就用去了胡巧手近两个月的时间。
此时,这台餐桌周围已坐满了人,管家陶天才左右手相叠放在小腹处站在离餐桌不远处,既能看清餐桌上各式菜品的食用情况,又不至让用餐众人感到碍眼,这位脸上总挂着微笑的大管家目视着放在外面一定会被收入《易录》群芳榜的十数名丫鬟来来往往的穿梭于大厅与厨房之间。
大胡子司徒小满进门时手上提着一个盒子,严格说是一个箱子。此箱长三尺六寸,宽两尺,厚一尺三寸,把手不知道使用什么手法,和箱子一体铸造,看不出接口。箱体黝黑无光,看起来平平无奇。
“也不知道干啥使,咱家啥玩意儿没有?还要个结实的箱子,不知道有什么宝贝要藏,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啊,全当是生辰礼物了!”虽然已到汴京城二十余年,司徒小满仍是没能学会汴京官话,满口辽东味儿,一开口就自带喜感。
秦塞伸手接过箱子,煞有其事的对三师兄表示感谢,转身瞄向了桂天元,桂天元若无其事的扭头透过厅门看向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几只鸽子,津津有味的看了良久,像是凭着这些鸽子的飞行轨迹又能推测出新的棋谱一样。
众人都憋着笑没有出声,秦塞也一直盯着桂天元,过了良久,桂天元才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长叹一口气道:
“好吧,给你了,晚些时候让人送到你院子里。”
其他人不明就里,而秦塞知道,桂天元说的一定是他收藏多年的那幅云子。事实上,自今年四月起,与桂天元在围棋的交锋中,每三局秦塞已有一局可以获胜,垂涎那副云子已有很长时间。想起那副云子,秦塞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的笑容,那云子的白子一定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颜色洁白,入手温润,油性极足,全子无色差,黑子则更为精彩,因为秦塞看不懂出处,只觉黝黑且沉,但他确定那一定是好东西,其稀缺程度肯定远在白子之上。在三无斋里生活了三年多的秦塞,又时常进出皇宫,看不出出处的东西本已不多。
“大师兄就不说了,只要以后多做点包子给我吃就好。”
其实,包子做的最好吃的当然还是陶天元,陶天元最让秦塞垂涎的包子与第一楼的灌汤包全然不同,这套做包子的手艺源自杏花营陶天元的祖母。
陶天元儿时有一点与现在的秦塞一样,最爱吃那口包子。包子皮使用中原地区最常见的小麦粉酵而成,每百斤小麦取九十斤粗粉,这是杏花营每一个家庭主妇的拿手好戏,但包子馅料确是老陶家的独家秘方。春日里刚刚盛开的泡桐花,以开水汆之,与泡的豫东番薯粉条一同剁碎,加入洛阳山地喜喝温泉水长大的肥猪油渣,佐以陶家秘制调料混合拌匀即可。
刚出锅的包子入口后,唇齿间像是咀嚼着整个中州的春天,带来的是溢于言表的幸福与温暖。当然这是秦塞的感受,或许陶忘机也一样,又或许陶忘机当下吃这包子会产生一丝难以描述的缺憾,毕竟,祖母早已离世多年,她老人家亲手制作的泡桐花包子,而今只有在梦里才能吃到了。
师娘们的礼物各有不同,也各有各的独具慧心。最不走心也最有喜感的是池夜菲,她送给秦塞的是金子,整整八块金子,从八十斤到七十斤直到十斤的金锁各打造了一枚,让秦塞平日里练功时使用。
对于很多人来说,三年的时间显然不长,正如同满头华腰背不复挺拔肌肉也早已松弛的江湖名宿,闲坐在冬日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对着兀自骑着拐杖兴高采烈奔跑的孩童,总会回忆起三十年甚至六十年前的一幕幕。回忆里,这一幕幕是那么清晰而动人,或许,那蛋清般柔嫩的笑靥也变成鸡皮鹤了吧。
然而过去的三年,对秦塞,却像是回忆的全部,陶忘机牵住他小手之前的记忆,不知何时已模糊的只剩空白。这三年,对秦塞是如此的精彩,他的成长中充满了浓浓的关心与精心的呵护,三无斋的每一个人对他的关爱全然无私,就连性子最冷淡的四师娘,偶尔轻抚他脸蛋的手掌也是温暖的。
此时的三无斋当然是充满欢乐的,陶天才那总是挂着微笑的肥脸也愈的圆了。陶忘机喝了一些酒,当然是司徒小满自酿的蒸馏酒,较之市面上的酒力道本就大出很多,但他显然没有喝醉,接过池夜菲递过来的手绢轻轻的擦了擦嘴,他笑眯眯的对秦塞道:
“幺子啊,师娘和今天在家的师兄们的礼品你都收下了,想让为师给点啥?”
秦塞撇了撇嘴,道:“你又有啥稀罕的东西,以后别再踢我屁股就成!”
陶忘机喝了口酒道:“算了,带你回老宅玩几天。”
秦塞大喜,摇头晃脑道:
“大善!我就知道师父最疼我!”
众人哈哈大笑。多年以后,秦塞时常回忆起三无斋此刻的欢声笑语,这欢声笑语也总会使人感动到莫名的鼻子酸。
老宅,当然是杏花营的陶家老宅。
夕阳西下,安远门外行人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长,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着月白色长袍,头梳的一丝不苟,牵着一头毛驴缓步走在官道上。那毛驴看起来竟十分高傲,像是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行走间昂用鼻孔眺望着远方缓缓升起的炊烟。
驴背上一名八九岁的男孩脸上洋溢着得意与欢欣,时不时从斜背的挎兜中摸出一截儿晶莹的胡萝卜塞入驴嘴,那毛驴看起来愈的高傲了。中年男人继续缓步走着,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那偶尔抽动的唇角出卖了内心,他的心间此时恐怕远不如表面那般从容。
次日一大早,秦塞吃过早饭一抹嘴就溜了出去,在杏花营,他的去处显然比陶忘机多的多。
走了几户往日玩伴的家,都无人在家。夏日午间的近三个时辰,地里的酷热让人难以驻足,勤劳的农人只好更早开工,每日刚过五更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孩子们则有更好的去处。炎炎夏日里,村西蜿蜒的小河无疑比家里更让孩子们神往。秦塞一溜儿烟跑到河畔,携裹着丝丝凉意的微风扑面而来,临近河流转弯处那棵老杨树哗啦啦的笑声很是雀跃,树下大石头上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悠闲的嗑着村里家家户户都会炒制的西瓜子,旁边放着几件夏季这里男孩们常穿的粗布裤衩和坎夹,远远看到一路跑来的秦塞,似是会说话的大眼睛立时更亮了些。
“塞哥儿回来了?来,吃瓜子。”
她指着身边一小堆黑油油的西瓜子道。
“花妮儿?抓狗儿他们呢?”秦塞从夸兜里掏出几颗荔枝递过去,随手抓了一把西瓜子问道。
抓狗儿是杏花营的孩子王,他不但能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抓到大人们手掌长的鲫鱼片儿,还能眨眼间爬上老杨树掏出最高处那个鸟窝里面的鸟蛋,更能在和全村的玩伴比赛时,尿的更高、更远。
花妮儿用她微圆的下巴点了点小河转角的另一边。
秦塞立刻摘下挎兜塞给花妮儿道:
“给你的!”
说着迫不及待的脱了个溜光,飞奔到水边一头扎了进去。
沁凉的河水让秦塞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舒爽到想要欢唱,这感觉比大口啃着刚从井中捞出的冰凉西瓜更让人留恋。钻出水面就看到了几个小脑袋露在离他不远的水面上,几个孩子一看是秦塞,纷纷用手拍起水花溅向他的脸,乱成一团,笑声传了很远。
杏花营村的名气并不大,但杏花营的西瓜却名扬方圆数百里,每年的这个季节,杏花营的村民打交道最多的当然是西瓜。秦塞的午饭是在西风家的瓜棚里吃的,西风姓贺,与秦塞同岁,和花妮儿是兄妹,两人的父母在城里经营着一个早点铺子,鸡蛋灌油条是汴京城书店街的一绝,虽颇受欢迎,收入也谈不上丰厚,只有每年的中秋和过年才回村里几天,两人寄希望于攒够了钱能让西风到岳麓书院读书,两兄妹和家里的几亩瓜田则由爷爷奶奶照料。
贺爷爷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儿,据说中过秀才,后来因未能中举还走过几年江湖,举手投足间让秦塞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不同,和二师兄桂天元似有些许神似。而贺爷爷讲故事比种瓜更拿手,去年老爷子讲的西瓜里蹦出七个西瓜娃智斗蛇精救爷爷的故事秦塞至今记忆犹新。
在贺家瓜田里听了整整一下午新鲜故事,晚上吃掉一整张贺奶奶烙的油饼,喝完一碗金灿灿的小米粥,秦塞揉了揉肚皮,一个人走回村里。
每月两次的药浴让秦塞的眼睛能在暗室里看清五丈外蚂蚁的触须,再加上夏日夜晚的繁星本就明亮,所以秦塞走的很悠闲,一边悠闲的走着一边哼着兴华营的孩童们流传了不知道多久的歌谣。
村头是刘贵家,这孩子不太合群,偶尔出来玩耍也总是沉默不语,但每次听秦塞讲从六师兄萧奈何那听到的江湖故事时总是格外认真。刘家是两年多前搬到杏花营的,没有地,刘父靠一把子力气总能从其他村民那换到粮食,没有人见过刘母。
走到刘家仅到自己胸际的围墙外,秦塞看到刘父和刘贵站在院中,刘贵背对着秦塞身边的围墙,手中竟握着一根两尺余长的木棍,一下一下对着前方的空中挥舞着。刘父嘴里小声念着数:
“两千七百零八、两千七百零九...”
秦塞驻足看了一会儿,其间刘父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女人们在家里的脾气往往更大些,就像住在刘贵家后面的狗蛋娘,这个女人平日在村里脾气很好,从没和其他村妇吵过架,看到吵架王抓狗儿娘甚至会绕着走。此时竟在院中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不时出压抑的哭声,骑在狗蛋爹身上把他死死的摁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把他的胸口抓出了几道血痕。
秦塞大骇,不禁加快了脚步走向陶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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