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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伽蓝苦笑,“您是故意的吧?”
慧宝大师无辜地眨眨眼,狡猾地笑起来:“善哉善哉……我有吗?”
天色阴暗,山道边的驿站藏在氤氲的雾气里,并不好找。这是间破落的茅屋,里面存放着少许干粮与柴禾,供来往旅人使用。
常画匠在灶火上翻动着野鸡,呵呵直乐:“没想到慕容大人猎野雉也是一把好手啊。”
红生正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闻言微微得意地笑起来:“弹弓我是从小玩到大的。”
抓野雉鹧鸪难不倒他,就是鞋子湿了忒麻烦。他低头看看满是泥泞的麻鞋,泥浆水渗进鞋上的缝隙,沾湿鞋内罗袜,湿滑冰凉。真冷……燕国这时已经下雪了吧?红生靠在灶边脱下鞋袜,将冰凉的双脚塞进温热的麦秸里。
晋国也冷,就是冷得同燕国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南方常年弥散的水汽,使这冷中也透着湿,渗进人四肢百骸去,一点点抽走身子骨中的暖气。没有雪,只有冰冷的雨,这种寒冷真是比燕国的冬天更折磨人。红生叹了口气,无神地望着在自己嘴边化开的白雾,不知心头升上的寂寞,正顺着目光泄露在人前。
不能违心——自己现在正惦记着伽蓝。为何会这样挂念一个人?定然不光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仆人,红生怅然着想,也许是因为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吧。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陪他半年多,形影不离地、亲密无间地;像一直载着自己的马,像一直护卫自己的剑,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成为伙伴。不,还不光是这样——他有血有肉、会说会笑,懂得自己每一句话每一声叹息,能随意使自己微笑或发怒。这样的默契,比父母给的更随性自由,比哥哥给的更细心温柔,比如兰给的更坚强有力;而自己与他的关系,说是主仆又太亲昵,说是朋友又分着高低,说是搭档又太依赖他……还有患得患失的悸动与牵挂,又该怎么定?
红生不曾料想,自己与一个男人有一天也能搞得这样复杂,像纠缠不清的葛藤。
他又想起表兄与叶将军形如胶漆的那一夜——如果自己不曾有过某些创痛,可能也会跟表兄一样处理这份感情?毕竟士族高门常常欢饮达旦彻夜清谈,男人与男人之间产生这样的感情,并不鲜见。不讳言……他是喜欢他的。
红生回忆与伽蓝在人市上的初见,那一刻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只记得当时父王刚去世不久,正是兄弟阋墙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府中的亲随被王兄削减,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会一下朝就亲自去人市挑选仆人。
记得当时伽蓝站在一队褴褛的奴隶间,显得特别扎眼。他衣衫干净、身腰挺拔、目光疏离,像立在鸡群中的鹤,使自己不由得动了玩性,忍不住拿起弹弓射向他,然后对着愕然抬眼的他促狭地笑……
那时候,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红生回过神来,正听见常画匠的招呼声,烤熟的野鸡腿被送到他手中,红生道了一声谢,小心撕着滚烫的鸡肉送进嘴里。
常画匠在红生身边踞坐下,大大咧咧啃鸡,他瞥了无精打采的红生一眼,装作随意地问:“先生就这样与伽蓝分开了?”
红生听了差点烫到嘴,只含糊应了一声:“嗯。”
“哦……”常画匠不置可否的笑笑,狼吞虎咽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有点奇怪,您不是他的主人么。”
红生没领会常画匠的意思,随口敷衍着:“是啊,我是没有个主人的样子,纵容得他无法无天……”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常画匠抹着油嘴道,“我是觉得,您不像他的主人呢。做主人的,不是该照料好仆人么。”
“照料他?”红生一怔,失笑,“我不明白。”
“很简单的道理,”常画匠瞅着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吃饭的徒弟与儿子,微微一笑,“大人您看,我做了那两小子的师父,要他们给我打下手、料理生活琐事,所以相应的呢,我要教诲他们做人;传授他们一技傍身;关心他们的饱暖与身体;告诉他们,他们未来该走怎样的路、会过怎样的生活——这样,我才算是他们的师父。”
红生笑起来。诚如常画匠所指,这的确是他的困扰之一。他也很清楚自己与伽蓝之间的主仆关系早已脆弱,想一想还真是不服气。
“我明明有一路赚钱养活他,”红生垂下眼来,将身体缩成一团,“不过,我的确不像他的主人……”
何止不像主人,简直像是儿子。常画匠回想这对主仆日常的行止,呵呵一乐:“是呢,您做主人,但压不住他。”
“何止压不住他,我还怕他反过来骑到我身上呢。”红生笑起来,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火烫。他慌忙借低头吃鸡来掩饰,所幸常画匠转身哄阿蛮吃麨面糊,并没有察觉。
冬日夜长,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下来,冰冷的雨下了一夜,翌日清晨方歇。
乳白色的雾从山凹间缓缓升腾起来,与漫山云气相接,蔚蔚蒸蒸遮天蔽日。浮丘山四十八峰峦滴翠,掩映在这茫茫云雾之中,又有哪一处才藏着伊人踪迹?
伽蓝叹口气,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撑着伞往前走。
也不知追得对不对,追不追得到?
走了这半天,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半点,更别提常先生与阿蛮穿透力极强的笑声了。也不知自己到底落了多少路程,何时才能再看见王爷,哄他回转?担心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追出来,也罢,他是他的主人他的爷,就由着他任性又怎样呢?
只是茫茫群山,又安知自己不会是迷路走失或者被野兽袭击或者被山匪抢劫的那一个?慧宝大师,您一定是故意的吧……
正这般颓然想着,山道近处,却从白雾里走出个穿着绯色衣服的人,正撑着伞信步前来。他踩着木屐的脚上又套着层麻鞋,使步姿不得不袅娜起来,一路逶迤踟蹰,艳丽如同山鬼,可不真是慕容绯!
伽蓝怔怔说不出话来,就见红生慢慢走到他跟前,抬伞仰头潋滟一笑,开口道:“我回来了。”
伽蓝握着伞把的手指紧了紧,嗓子不由得干涩:“爷,我也追来了。”
此时浓浓白雾包围着他们,像极安谧妥帖的围障,能鼓动人坦白心意。
红生倏然笑开,丢开伞和行李,扑到伽蓝身上大叫道:“我反悔了!我鬼迷心窍!我喜欢你!要死了见鬼了!你这死羯狗!”
想通了,花了一个晚上终于想通了。原来找寻了许久的慰藉,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伽蓝伽蓝,我若能有选择,也不会喜欢你——可现在,若能有选择,我们就一定不要分开。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太匆忙太短暂太不容易,所以能不分开就不分开,一刻都不要分开!
伽蓝手指微动,双臂慢慢收紧,小心翼翼抱紧怀中那细挑冰凉的身子。
王爷,多谢您先给我自由,然后再说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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