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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传阅假诏书军情急君臣议退兵
郭崇威回到官署,面见郭威,道:“侍中,陛下给了下官一道诏书,命下官伺机处死你。”韩通见他出言不逊,犹是勃然大怒,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信不信我宰了你?”郭威素知郭崇威性情稳重,不会信口开河,又见他神情凝重,当下道:“退下,让他说完。”韩通虽然退开数步,可是却拔出了长剑。怒目圆睁,只要郭崇威稍有异动,便即仗剑刺杀。
郭崇威道:“陛下下诏,处决大臣,已经杀了史弘肇和杨邠,只剩下侍中一人了。”郭威镇定如恒,道:“既是如此,你动手罢。”郭崇威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不是匕尖刀之类的利刃,而是诏书,道:“这是陛下交给下官的诏书,请侍中过目。”韩通拿过诏书,交给郭威。诏书黄字黑字,写的明明白白。郭威看了一遍,心中虽然无比震惊,但是神情却异常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似乎这件事和自己毫无关联。他微微一笑,道:“好了,我已经读过诏书了,是真的,不是你伪造的,你可以动手了。”
郭崇威单膝跪下,道:“下官不敢也不能动手。”郭威正色道:“你不奉诏,就是背叛陛下,这可是欺君之罪。”郭崇威道:“下官宁可背叛陛下,也不能背叛侍中。”郭威眼中精光四射,不怒自威,问道:“你宁可背叛陛下也不出卖我,这是为何?”郭崇威深知他精明过人,一旦回答有误,势必给他看出破绽,当下道:“侍中一片赤胆忠心,但是陛下昏昧,胡乱猜疑不说,还弑杀有功之臣。侍中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陛下却要斩尽杀绝。此等举动,岂不叫天下人寒心?再说侍中待我不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是猪狗禽兽,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李业许诺,事成之后,下官做天雄军节度使。”
郭威嘿嘿而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动手罢,杀了我之后,你就是节度使了。”郭崇威道:“扪心自问,不但下官,天下的武将,没有一个不想做节度使。说是梦寐以求,一点也不夸张。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明明只有三碗的肚量,却执意要吃五碗饭,结果必是撑破肚子,死于非命。下官有几斤几两,有多大能耐,自己心知肚明,不是做节度使的料。下官没有别的长处,一是忠心,二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因此没有答允李业。”既然决意投靠郭威,自是再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些回答,郭威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你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我没有看错你,起来说话。”郭崇威知道他已经相信了自己,当下站起,韩通也还剑入鞘,不再怒目瞵视。郭崇威小心翼翼道:“李业告诉下官,他将侍中的家眷全都杀了,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郭威惊闻噩耗,如被霹雳劈中,怔在原地,一言不。柴荣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宜哥,心如刀剜,悲痛欲绝。一边失声哭泣,一边用尽全力捶击墙壁。郭威昂长啸,啸声不但声嘶力竭,而且充满杀气。柴荣转身道:“侍中...”郭威也失去了妻子杨氏及孩子青哥、意哥,自也痛不欲生,心在滴血,也想和柴荣一样痛哭一场。但是知道后面有大事要做,绝不能自乱方寸。眼中喷出无尽怒火,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恨声道:“李业,你杀我妻儿,此仇不共戴天,若不血债血偿,我不姓郭。”转头又道:“荣儿,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柴荣也知道刘承祐的屠刀架在了自己等人的脖子上了,决计不能无动于衷,应该商量对策了,当下止住泪水,道:“下官明白。”强忍悲痛,传来王峻等人。郭威见众心腹亲信到齐,吩咐军吏关闭正堂大门及侧门,并严加把守,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王峻等人不知道生了甚么大事,但见诸门紧闭,料知事情不但重大,而且万分危急。王峻问道:“出了甚么大事?”郭威指着案上的诏书道:“这是陛下要处决我的诏书,大家看看。”众人传阅一遍,心情都无比沉重。王峻问道:“你是打算乖乖就范还是放手一搏?”韩通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大声道:“小皇帝的屠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乖乖就范就是睁着眼睛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郭威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道:“陛下先谋害了郭某一家老小,现在又要我的项上人头。陛下不仁不义在先,我绝不能坐以待毙。诸位有的与我认识多年,有的认识没有多久。但是咱们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不论时日长短,情义却是一样的深厚,都是我的好兄弟。这是我和陛下的事,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们走罢。”转头对柴荣道:“把府库里的钱全都拿出来,分给大家。”李重进忽然拔出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临阵脱逃?”郭威沉声道:“放肆,放下剑。”李重进怒吼一声,掷了手中长剑。
过了一阵,柴荣把府库里的金银铜钱悉数搬至大堂。郭威叹息一声,道:“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与诸位相识一场,可是现在缘分已尽。大家分了钱财,各奔东西罢。要是我有幸活下来,咱们有缘再见。”眼罢转过身去。大堂里一片沉寂,众人各自想着心事。王朴慧眼如炬,识破了郭威以退为进的谋略,一直不动声色。王峻心念电转,心中寻思:“一旦挥师南下,杀了小皇帝,改朝换代,功臣第一,非我莫属。”王溥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一旦功亏一篑,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兴奋的是,倘若成功,飞黄腾达,不在话下。魏仁浦则认为这是一场危机,危机二字拆开,正是危险和机遇。做的天衣无缝,便能化险为夷。
王朴走上前去,抓起一把铜钱。李重进以为他要拿了钱财逃之夭夭,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可是郭威有言在先,不许为难在场诸人。纵是如此,眼中火星迸射,双拳握得格格作响,似乎要生吞活剥了王朴。
王朴视而不见,展开五指,一枚枚黄灿灿的铜钱落在铜钱堆上,出一片悦耳的叮当声音。嗟叹一声,道:“要说钱财真真是好东西,没有了它,寸步难行。”扫视众人一遍,又道:“这世上有件东西比之黄金白银更加贵重,便是情义。黄金有价,情义无价。侍中要我们分了钱财,各奔东西,似乎没有当咱们是自己人。”郭威转过身来,正色道:“我正是当诸位是自己人,才不忍心你们跟着我铤而走险。这次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当今大汉天子,当真动手,我没有一分胜算。”
王峻大声道:“纵然九死一生,不是还有一线生机吗?”王朴道:“依我推算,侍中倒有五分胜算。”郭威眉毛一挑,问道:“那五分胜算?”王朴道:“侍中骁勇善战,此为一分。足智多谋,此为二分。识人善用,此为三分。广交朋友,此为四分。手握重兵,此为五分。反观陛下,昏庸暗昧,任人唯亲,失一分。没有真凭实据就杀戮大臣,失掉了人心,又失一分。疑神疑鬼,猜疑忠良,再失一分。看上去侍中有五分胜算,陛下有七分胜算,相比之下,处于劣势,但是只要运筹帷幄,焉知不能反败为胜?”他条分缕析,将双方优劣剖析的一目了然,众人不禁肃然起敬。
王朴来到邺都的时间不长,还没有机会施展一身才学。适才雄辩滔滔,有理有据,绝非信口雌黄,一派胡言。郭威见他智慧过人,心思缜密,不禁刮目相看。王朴又道:“下官当初辞官之后,原本打算专心著书立说,从此不问世事。后得侍中盛情相邀,于是留了下来。下官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愿为侍中出谋划策。”王峻扫视众人,神情冷峻,厉声道:“侍中如果倒了,朝廷必然不会放过天雄军属官,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你等不是不懂,还等甚么?”魏仁浦等人恍然大悟,当下纷纷起誓,愿和郭威同舟共济。郭威适才以退为进的法子,就是要众人表达忠心,眼见众人誓死效忠,心中顿安。
李荣大声道:“侍中,大丈夫行事义无反顾,一往直前,还犹豫甚么?”韩通道:“是啊,侍中再不答允,恐怕会寒了众人之心。”这番说辞,倒像是比郭威本人更急,在逼迫他一样。郭威神情凄苦,喃喃道:“当初我与史弘肇、杨邠等人共同辅佐先帝,披荆斩棘,患难与共,历经千辛万苦,遂建国大汉。君臣之间,毫无猜疑,相得益彰。我受先帝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原本打算鞠躬尽瘁,忠心辅佐陛下。殊不知陛下早已猜忌于我,杀戮家眷在先,咄咄相逼于后。先帝啊先帝,陛下这般心狠手辣,我不能束手就范,你在天之灵不要怨我。”众人见他终于决意起兵,都觉有了盼头。
王朴问道:“请问侍中打算如何起兵?”郭威沉吟片刻,道:“其实陛下人品不坏,只是年纪太轻,难以辨别忠奸善恶。再加上身边有奸臣,这些坏事都是奸臣假借陛下的名义做的,例如李业之流。我打算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大家以为如何?”自来叛臣都没有好下场,郭威目睹了李守贞的教训,当然不会公然称叛。神情变得担忧,又道:“我心中所虑者,来到邺都时间不长,天雄军将士未必肯听从调遣。”韩通道:“是啊,天雄军将士如果不肯起兵,只咱们这几个人,成不了大事。”
魏仁浦道:“下官有一计,或许能有用。咱们可以篡改诏书,以陛下的口吻斥责天雄军,说道天雄军四万将士桀骜不驯,留着贻祸无穷,诏令侍中悉数斩杀。天雄军将士看到这道诏书,必定群情激愤,为了保命,甚么事都做的出来。如此一来,就能为侍中所用,任侍中驱使了。”王溥笑道:“好计策,下官代侍中挥毫了。”郭威点了点头,道:“状元郎才思华瞻,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写一道诏书当然不在话下。”
王溥找来一张黄纸,略一思索,搦笔濡墨,模仿刘承祐的笔迹,一挥而就,写了一道假诏书。假诏书好写,可是没有玉玺,众人又犯了难了。字迹可以临摹,玉玺总不能雕刻一个。话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没有玉玺,就放弃这个起兵的机会。王朴道:“侍中不必愁,没有真玉玺,可以倒用留守大印,一样可以以假乱真。”郭威皱眉道:“万一给人识破,势必留下矫诏的把柄。”王朴摇头道:“侍中多虑了,将士们大多是目不识丁之人,谁会仔细辨别玉玺的真伪?再说世上又有几人见过真正的诏书?又有几人见过玉玺的真面目?”
王峻道:“我看此计可行,就这么做。”不等郭威答允,拿起案上的留守大印,倒着盖在假诏书上,道:“万事俱备,就等你一声令下了。”韩通道:“侍中,下令罢。”众人齐声道:“侍中,下令罢。”有的人已经面红耳赤,神情激昂了,郭威却异常冷静,而且没有十足的把握,道:“诸位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事,没有十足把握,决计不能仓促起兵,再想想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不等众人回答,又道:“先帝晏驾之前,为汉朝留下了四个人,他们分别是河东节度使刘崇,武宁军节度使刘赟,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慕容彦是先帝同母异父的弟弟,素来好大喜功,眼高手低,吹牛的本事大过手上的本事,倒也罢了。可是刘崇和刘信是先帝的亲弟弟,刘赟既是刘崇的亲生儿子,更早早被先帝收为了养子。这三人是陛下的至亲,不得不防。这三镇兵力加起来何止十万?犹其河东兵强马壮,万一联手,天雄军恐非对手。”
王峻道:“这也不难,即刻派遣侦骑,打探他们的一举一动。”郭威颔称善,补充道:“不仅打探他们四人的一举一动,别的节度使的动向,也要尽在掌握之中。”王峻道:“我即刻调兵遣将,决计误不了大事。”郭威双眉深锁,道:“我还有一层顾虑,万一有人识破假诏书,不肯起兵,该当如何是好?”王峻嘿嘿而笑,道:“这也不难,为了激励将士,把府库里的钱悉数赏给他们。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再说如今这年头,哪个大兵会理会诏书是真是假,只要赏赐够重,天子的宝座也会砸个稀烂。”
郭威摇头道:“府库的钱不能动,万一出师不利,咱们还能退守邺都。这些钱可以用来招募兵马,购买粮草。”王峻沉吟片刻,咬牙道:“那就准允士兵劫掠京师,京师遍地都是黄金白银,我想没有一个大兵不会动心。”
这天傍晚,李洪义只身走进羁押张永德的厢房。张永德并不惊慌失措,从容行礼,道:“见过藩帅。”李洪义见他身处险境而面无惧色,心中颇为赞许,点了点头,坐到桌旁,道:“你也坐下罢。”张永德依言坐在他的对面,道:“藩帅有话要问?”李洪义道:“你知道本帅为甚么要扣押你吗?”张永德摇头道:“下官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下官没有得罪藩帅的地方,还请藩帅明示,以解下官心中不惑。”
李洪义道:“你迟早会知道的,本帅现在说出来,也没有甚么关碍。”顿了一顿,又道:“朝廷下诏,要处死郭侍中。”张永德猜到一定出了甚么大事,否则李洪义不会无缘无故扣押自己,但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件事。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镇定下来。不过电光火石之事,转瞬即逝,李洪义丝毫没有察觉。原来他脑中心念电转,李洪义来见自己,无非是要套取口风。倘若惊慌失措,一定会败坏了岳父郭威的大事。于是装作若无其事,昂大笑。
李洪义沉声道:“你笑甚么?”张永德道:“藩帅当然不会欺骗下官,此事属实,那就太好了。”李洪义问道:“依你之见,郭侍中会坐以待毙还是要殊死反抗?”张永德踌躇满志道:“论说旁人,下官无从得知。若说郭侍中,下官可以断言,纵然不殊死一搏,也决计不会坐以待毙。”李洪义闻得此言,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判断,道:“先委屈贤侄几天。”张永德既不求饶也不反抗,打定主意,随遇而安,问道:“郭侍中如果起兵,途经澶州,藩帅如何应对。”李洪义愁眉锁眼,长吁短叹,道:“本帅夹在天子和郭侍中中间,当真左右为难。”
张永德道:“天子杀戮忠臣,倒行逆施,不得人心。郭侍中势必因时制宜,趁势而起,势不可挡。藩帅是明眼人,当然知道该何去何从。”这正是李洪义颇费思量,头痛不已之处,道:“容本帅再想想。”
众人从白昼商议到黑夜,直到次日清晨,才商议妥当,面面俱到。郭威正色道:“兵贵神,大家立即分头行事,务必在正午之前,召集本镇军马。柴荣、王朴,你们留下来,我还有事情交代。”众人齐声唱诺,除了柴荣和王朴,其他人退出大堂。
郭威道:“荣儿,我要你留下来守好邺都。”柴荣躬身道:“下官遵命。”郭威点了点头,道:“我要带走大部分军马,你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柴荣神情刚毅,道:“侍中放心,下官一定守好邺都。”郭威想了一会,道:“我打算只留下两千军马,我走了之后,你们不能自乱章法,要做到外松内紧,不能叫别人瞧出破绽。”柴荣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下官明白。”郭威喟然长叹,道:“我也不想这样铤而走险,可是刘承祐咄咄相逼,杀了咱们的家眷,逼得咱们没有退路,只好以死相拼了。”
柴荣心中一阵悲痛,终于还是忍住不表露出来,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刘承祐亲小人远贤臣,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侍中代天行道,必定出师大捷。”郭威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鼓气,心中甚是欣慰,道:“留你驻守邺都,你不要觉得委屈。李重进暴躁倨傲,勇武有余,失之智谋不足。张永德豁达大度,但是失之瞻前顾后。二人皆有不足之处,唯有你能担此重任。”转头对王朴道:“文伯,你留下来辅佐荣儿。”
王朴颔说是,又道:“下官看侍中似乎没有十足把握。”郭威叹道:“还是你心思缜密,目光敏锐。自来叛臣都没有好下场,远的不说,李守贞就是这样。”王朴道:“事已至此,除了自戕和起兵,侍中别无选择。”柴荣道:“这是背水一战,欲要获胜,唯有义无反顾,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养父养子二人相依为命十数年,早已心意相通。郭威点了点头,道:“你们镇守邺都,我就能放心的放手一搏了。”
正午时分,郭威头戴鎏金头盔,身穿山文铠甲,外面罩着一件披风。他腰悬宝剑,在韩通、王朴等众属官簇拥之下来至军营。天雄军四万将士早已集结完毕,正在原地待命。他们不知道为何紧急集结,一个个疑惑满臆。天色晴朗,风卷云舒,一面面旗帜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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