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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途中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夜裡看不分明,借著路灯看见是一栋小楼。这种别墅在这山上多得是,私人产业居多,也有相当一部分改建成旅馆,租给短期避暑的游客。
进门一看果然是旅馆,听地板的声音已经有点年岁,但房间宽敞,装潢得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来很柔软舒适,我累得要命,别的也没多看,就睡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山上到处玩,晚上出去吃饭,喝得醉醺醺的手牵著手回来,每天都过得很安逸。我是第一次来,意明却对这裡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让他领著我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懒散得骨头都要酥了。
这日子虽好,我本性还是个热爱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适合我。住了这一个礼拜觉得已经够了,想想接下来还要再住一个礼拜就觉得乏味。也不太乐意出门了,宁可给朋友打电话再看看电视什麽的。意明对这种生活倒很满意,还拉著我早上起来打球,俨然是要过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势。
一天早上我被雷声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雾气,远处山头的云飘过来,往往就化作雨水。醒来的时候意明不在身边,摸了眼镜戴上,只见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麽。
「因为打雷,醒了吗?」我问他。
他回头:「嗯。你怎麽也醒了?」
我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住的宾馆相对地势本身就高,我们又在二楼,远望出去,只见一座座房子的屋顶掩映在翠色中,有些还能看见花园,在这静谧的清晨,山水画一般。陪著他看了一会儿,我说:「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他看著我笑说:「我想你也觉得无聊了。」
「倒也没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过得惯的。」
他听到这裡又笑了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很快地站起来,说:「坐著还是看不见。」
「什麽?」
意明指著那些房子中的一栋说:「我小时候在那裡住过。」
我顺著他所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栋:「哪个?花园有个大花架的?」
「对。那裡以前种的是三角梅,这个时候正好是花季。不过现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换了别的植物吧。」
他这麽一说,我不免有些联想。不是这麽巧的。意明扭过头,看著我说:「那是舅舅和言采当年的房子,他们以前每年会过来住两三个月。后来房子卖了,我也几年没上山,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果然。
一旦开启这种话题,我就发现无论意明还是我,都变了。他陷入对往事的追怀之中,有著平时难得一见的固执。至于我,则在一种介于畏惧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说得更多一些。
我就接过他的话:「每年来避暑吗?倒也能静心住三个月,他们应酬都很多吧。」
「我以前也以为是的。后来才晓得言采工作的时候会失眠,一齣戏又动辄几个月,他们就拿这三个月调整。」
听到这裡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一眼这房子:「好像能避世一样。」
意明听了我这句话,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是要反驳的,但最后居然并没有说什麽。
「舅舅去世之后这房子就卖了,等到言采去世,城裡的房子也卖了,钱都放到基金会裡,这遗嘱不知道是他们什麽时候商量的。所以说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麽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遗嘱。」意明脸色阴沉了,「我果然不喜欢他。」
你已经反覆在强调了。我心裡暗叹。嘴上则说:「他不卖,难道还回来住吗?」
意明就不说话了。
早饭吃得不甚愉快,或许是因为早上的回忆。吃完早饭后他也没出门,坐在一楼的厅堂裡看报纸,我就陪著他,坐在边上看电视。这样到了十点,雨停了,太阳也从云裡探出头来,他把手边的报纸统统读完,忽然说:「我今早说了些怪话,情绪失控,对不起。」
我看著他,说:「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频率就比平时就高得多。其实没关系的,你想说就说,我很乐意听。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固执来:「这些年来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妈难过。不晓得怎麽回事,自从听你说你在找言采的资料,我又开始想起他们。舅舅去世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外地,没赶上最后一面。下葬的时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为这些一直难过内疚,说些傻话。」
「你想,也许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难过,才这样避开她。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我说完想到这句话和我素信的人死神灭背道而驰,一瞬间竟也想苦笑了。
「谁知道呢。」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我正奇怪,意明低下眼来,问我,「他们葬在山裡,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们先是开车,往深山裡绕,一开始还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听意明说谢明朗的旧事。他想来压抑太久,说话的语气连我听来都觉得如释重负。眼看前面没有公路了,意明把车停在一边,我们走下车来。接下来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来很不好走。见状意明皱眉,看著我,我就说:「路还很远吗?不远就走吧,既然都来了。」
「还在深处,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牵著我走。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没多久鞋子和裤脚都一塌糊涂,但是这一片都是树,风起的时候刮动树梢,松涛阵阵,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来路越来越糟,没多远就是一滩水,意明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今天看来没办法了。」
我觉得可惜,指著脚上的泥说:「这样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去了也看不到什麽。和这裡的每一棵树都一样,也没有标记,就是树而已。」
「为什麽不做标记?」我很惊讶。
「不为什麽。」
听他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意明这时已经往回走了。他说:「回去吧,改天再来。明天也许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还是走吧,都到这裡了。只有树也没关系。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见树。」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处看去,还是折了回来,继续走:「那就走吧。」
我扶著树干,跟著他慢慢挪,这时我说:「暑假前我找了个机会,去看过言采的信了。后面有一张他写给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们找出来的吗?」
「在一本舅舅的书裡找到的,应该是被拿来当书籤。」他一分神,脚下一滑,我赶快扶住他。
他站定后撇了撇嘴,「很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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