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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第1页）

他关上房间的窗户，而记忆却在他的脑海里轰然打开——

他看到自己在折磨死荆啸水后，叫那几天被荆啸水的吼叫吓得夜不能寐的船员抬出小船，随后他一把火将荆啸水和那艘关押其的船燃尽，直到乘坐小船离开很远，那大火还在海上熊熊不灭，映得整个天空都是红的………

他看到自己回到海赖帮时，慕漪涟和琼娘站在港口接他，她们是那么欣然见到他，可他那时是那么冷漠，那么疲累………他无视了慕漪涟对他的示好，错过了慕漪涟下厨亲自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他一个人回到房间，把自己关了好久好久…………

荆啸水死了，而沙洗金还活着。所以那时候他每天醒来的唯一动力便是杀了沙洗金。而那时沙洗金偏也作死。估计是知道他活捉了荆啸水又用七天时间活活折磨死荆啸水后，沙洗金彻底怕了，便撕毁盟约投奔了南6的海盗，一举惹得他们大浪帮的人也怨言四起。他得知沙洗金逃到南6去后，立刻向慕漪涟请战去南6捉人。而慕漪涟彼时自然也知道了他消失的那七天去做了什么，接下来又打算对沙洗金做什么，那时她看他的表情是那么的痛心疾……那么的悲哀心痛……

然而，即使慕漪涟给他下了禁令，严禁他出岛，他还是违背了盟主的命令，私自找了船直奔南海。沙洗金是他那时候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绝不会把杀死沙洗金的机会让给任何人，也绝不会容忍沙洗金做了那么多坏事之后还能逃走逍遥。而沙洗金逃得是那么匆忙，叛变得又是那么明显，大浪帮的人大都是在东6海边土生土长的渔民，就算是变成海盗也不愿离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所以，从大浪帮叛变的人被海赖帮和其他海盗盟会吸纳，提供沙洗金线索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很快就找到了沙洗金，并带着那些忠于自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为赖惊涛报仇的原海赖帮成员直直杀到了南6海盗的老巢。一番血战之后，南6海盗再也不愿庇护沙洗金，最终还是在海赖帮的大部队赶来支援时擒了沙洗金献给了海赖帮。而那时，慕漪涟竟亲自出战，赶到了他身边。就像是一个为了阻止自己孩子进一步陷入泥潭的，平凡人家的母亲。

面对沙洗金的处置，慕漪涟坚决不叫他插手，说是要带回去交给盟会处置。又背叛前盟主又背叛海盗联盟的沙洗金，八成逃不过被当众绞死的命运。可他不愿沙洗金死得那么轻松。他身上还带着从荆啸水那里拿来的七日绝。他决意要让沙洗金也尝尝赖惊涛死亡前的痛苦，所以他夜里潜入了沙洗金的牢房给其下了毒。看着那在牢房里向他跪地求饶，毒素入体还没怎么作用起来之前就怕痛怕得在地上打起滚来的，曾经看着他长大、会笑着摸他脑袋的叔叔，他哈哈大笑，隔着牢门快意饮酒，算定了沙洗金等不到回联盟接受审判就会烂死在船上。而慕漪涟却在那时赶到了船舱上的牢房，只看了沙洗金一眼，便知道其被他做过了什么，立刻下令叫船开往海赖帮————那里还留着她曾经从荆啸水那取来的，只剩下一点点的七日绝解药。

他怎么能接受沙洗金用赖惊涛都没能用上的解药解毒？他那时立刻砸了酒碗，拔出他从不离身的长刀指向慕漪涟。他质问她为什么要放过赖惊涛的仇人，是因为她圣母善心，万类皆可原谅，还是因为，她根本不爱赖惊涛，赖惊涛在她眼里活该去死？而慕漪涟只是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双目含泪，一脸痛苦的表情。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她的眼神好似在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她不想他陷入魔障。

……她有什么好痛的？她有什么好哭的？在赖惊涛葬礼上都没哭过的人，在当上帮主就再也不苟言笑的人，为什么要为他流眼泪？

他那时真的好想一刀杀了她，可是他完全没办法。因为……他也在哭………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着。他已经不知道沙洗金死后，他该怎么活着。所以，慕漪涟执意要救沙洗金，是不是本意就是为了救他……？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杀死，无论是慕漪涟，还是沙洗金，亦还有他自己。沙洗金最后还是被解药所救，又被联盟审判，送上了绞刑架。而他在那天并没有去看。他在那天，在那种满绣球花的院子里独自坐了很久。最后，他去仓房那领了皮鞭，在广场上当众抽了自己四十鞭子——因为他违背了帮主的命令，他私自为沙洗金下毒，他不需要从来铁面无私的帮主为他徇私，所以他选择自我惩罚——每一鞭，他打在自己光裸的背上，是那样疼，那样重。可他心里却随着那一鞭又一鞭开出“鲜花”——以赤血为色，以痛苦为欣愉的，自虐之花。

他渴望痛苦，来证明他活着。他渴望结束，来证明他活过……而在他倒在广场上后，围在他身边哭的人又是那么的悲伤。他们悲声大哭，尤其是赖银和琼娘，哭得比谁都惨，生怕本在与南6海盗作战后没好利索的他伤势进一步加重，就这样死了。慕漪涟从盟会赶回来后，得知他的自罚行为，也在他的床边坐了很久。虽然他没听到她的哭声，但他知道，她也在哭…………

而即使相互怜惜痛惜，他和慕漪涟活着期间还是在不停地互相伤害，不停地叫对方痛苦………

在他伤好得差不多后，覃雨再次回来了。而这次，其并没有在他面前露面，而是直接带走了那时才7岁的赖风。慕漪涟派出无数人去追回赖风，但又不知因为什么不敢明令通缉覃雨，所以只说赖风被匪徒拐走。他拒绝了这次任务，在种满绣球花的庭院冷眼旁观了一波又一波人来和慕漪涟禀告失败，冷笑不止。慕漪涟的怒气便在看到他毫不掩饰的笑容时向他倾泻而来——“你也去救人！你去睇风给我救返嚟！”

见他冷笑之意更甚，慕漪涟更加生气，竟对着他怒吼——“佢系你弟弟！！系你四弟！你必须要救佢！！！”

他这下再也忍不住，笑容中的嘲讽之意与恶意也再无掩饰地向那第一次对他飙的女人宣泄——“系同父同母嘅亲生弟弟又点呀？佢系你和覃雨生嘅野种——我也系！野种就系讨厌同佢一样的野种！点呀？”【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又怎样？他是你和覃雨生的野种——我也是！野种就是讨厌和他一样的野种！怎样？】

然后“啪”地一下——那一次，是慕漪涟第一次打了他。他本可以躲过去，但他生生受了那一巴掌，因为——“呢个系第一次，都系最后一次——”

在他转身走掉之时，他听见慕漪涟在他背后对他大吼，叫着他的名字——“慕少辞！！”

“慕少辞！！！！”

他也是那时才想起来，慕漪涟从没有叫过他金金宝……他永远是她的慕少辞。从来都是。

………

后来，他还是没有去救人。最终反而是覃雨自己把赖风又给送了回来。而慕漪涟在赖风回家后的那一天便病倒了——因为多年前，为了替赖惊涛要来七日绝的解药，她自愿服下了荆啸水给她的另外一种成分的毒药，以命换命。这种毒随着荆啸水死去就再也没有线索，不知毒名，不知解法。这么多年来慕漪涟一直靠用暮合教给她的冰心诀压制毒性的蔓延。如果她当年跟着暮合继续修行伏法，也许便能在练出金身时将毒素从体内净化。可这么多年里，她没有和第二个人提起过自己中了毒，也从来没有做过其他手段的治疗。所以她的身体早已毒素侵心，脏腑内伤，以至于在大惊大怒又大悲大喜之后病来如山倒，就此卧床不起……

一时间，全帮派、全联盟的人都在为慕漪涟寻找解药，以为是自己造成慕漪涟病倒的覃雨后悔万分，一度跑到南6去请已经回归伏霞寺修行的暮合。而他什么都没做，即使他心里清楚，真正让慕漪涟心境崩盘到再也压制不住体内毒素侵蚀的，其实就是把她那样沉稳冷静的伏女气到打人的他。他那天在离开不久后有听到慕漪涟扶住墙根剧烈咳嗽、疑似吐血的声音，但他那时并没有回头。而他那时什么都没做，在慕漪涟病倒后也什么都没做………

一向不喜在狂澜岛待着的他，在那段时间一反常态，没有出过一次海。听着人们传来她越病越重的消息，他始终不曾踏足她房间半步。他整日侍弄着庭院的绣球，即使那时经过庭院的所有人都忙碌到没有时间驻足，欣赏它的繁花锦簇……

——“呢个系第一次，都系最后一次——”

他有预感，自己这句话将一语成谶。他和慕漪涟的最后一次相见，便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慕漪涟告别。而他从来不擅长告别。所以他一直拖延着与她相见……即使琼娘和银一次又一次来跟他说……“阿娘想见你，她昏迷不醒时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他不知道慕漪涟病得有多重，只听赖银说，她时睡时醒，连在睡着时都在咬着牙抽气，脸色苍白，痛苦呻吟………他彼时立刻就叫带上哭腔的赖银不要再说了。他知道那种感受………他至今闭上眼睛，还能想起痛得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哭泣的赖惊涛。他曾过誓，再也不要经受那种看着人病痛苦、而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而命运是如此残酷。他不愿再次经历、甚至不愿再次回想的事情，还在他身边不断地生，而他不承受那种绝望，便由他的弟妹承受那种绝望………他在那时就恨透了慕漪涟信奉无比、却从没有眷顾过她的神——那神名为“希望”之“希”的，遗世神明。

最后，在一天雨夜，他看到琼娘跑到了庭院，对着那在黑暗之中被雨水打得花叶颓然的绣球痛哭失声，他才下定决心——该结束这一切了————

——“呢个系第一次，都系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