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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一夜情（第1页）

飞机在晚七点抵达东京。等所有人走光后，我才磨磨蹭蹭下了飞机。不着急，离睡觉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反正在机场也没什么事可做。我先去卫生间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出来后慢慢腾腾找到办理转机住宿手续的柜台。那里已经围了几位旅客。我很快便弄清楚状况：电脑系统出了故障，一时半会儿没法办手续。工作人员的态度极好，谦和有礼，不停地弯腰鞠躬道歉，搞得你想脾气都不好意思。那就只好等了。

我的目光扫过这几位旅客。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弧形柜台另一端的青年男女。女子背对着我，直披肩，蓝色裙式风衣用腰带束住，勾勒出苗条的身形。男子三十岁左右，五官周正，比女子高出大半个头，穿件咖啡色便装西服，专注地看着女子，边说边笑，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含情脉脉。恋人？可看他们之间拘谨的肢体动作，却又不像。

他们和我之间站了三个人。一位中年妇女，面部表情严肃紧张。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学生，腼腆拘谨。站我旁边的是一位瘦高个白人男子。我的目光扫到他时，他正好扭头看我。视线碰上，我们都微笑着点了个头。他耸耸肩，“看来还要等上一阵子。”

“是啊，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他盯了我片刻，咧嘴一笑，“我是麦克。”

“我是林。”

看他麦色的皮肤和精瘦的身材，肯定是个户外运动爱好者。三十多岁的样子，蓝色眼睛里充满好奇和热情。他说他是学历史的，对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很感兴趣，近十年来在中国教英文，换了好几个城市，假期便到处旅游，走过了二十一个省。他清点着游历过的地方，讲当地的见闻趣事。他像我的许多美国同学一样，喜欢讲话，而且一讲起来便滔滔不绝。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和没听说过的风俗从一个外国人嘴里描述出来，英文中掺杂着怪声怪调的中文，新鲜有趣。我被他的热情俏皮所感染，很快便和他聊得热火朝天。

……

“凤凰古城让我终生难忘。”他说。

“是因为那地方很美、很独特？”

“独特，没错，景色美，晚上顺着窄窄的河岸望过去，有情调。我说终生难忘是因为我喝了半瓶儿当地土产白酒后没过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喝醉了？”

“不是醉。”

“被人下了迷药？打劫？”

“不是……”

正在这时，工作人员宣布可以开始办房卡了。我们顾不上再聊，赶紧办手续。我拿到房卡后，提起包转身对排在我后面的麦克说：“很高兴与你聊天。再见。”

他刚要说什么，工作人员招呼他过去。他往柜台那边走了两步，笑着对我摆了一下手。

到了酒店，我看见那对青年男女和中年妇女走在前面。他们进了电梯后，男子按住开门键等我。我紧走几步进了电梯，站到青年男女的对面，笑着谢过他们，他们也笑着说不客气。我又跟站我旁边的中年妇女笑着点了个头。她勉强咧了一下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我赶紧把目光转回到青年女子身上，暗暗地打量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眉清目秀、雅致内敛。电梯到了四层，我先走出来，他们都跟在我后面。我插卡开门时故意磨蹭了一小会儿。中年妇女的房间在我对面。青年男女一起走进我隔壁的房间。哦，竟然是对情侣。看来我最初的判断有误。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没意思。在飞机上一点没睡，这会儿只觉得头昏脑胀，全身都难受。干脆早点睡吧。我洗了澡，吹干头，把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调好闹醒时间，上床拍好枕头、盖好被子，决定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可天不遂人愿，怎么都睡不着。时差害得我的生物钟彻底乱了套，又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说什么都不肯休息。而且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万一闹钟失灵了怎么办？误了飞机可不是好玩的。越想越可怕，我起床找到手机，调好上面的闹钟，放到枕头边。双重保险总可以放心了吧。可上床后还是不踏实，要是两个闹钟都失灵呢？我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几率小到几近不可能，但就是放心不下。我越躺越烦，换成什么姿势都不舒服。折腾半天后，坐起来打开电视，把所有台都看了一遍，没意思。再看一遍，好无聊啊。关掉电视，接着睡，还是睡不着。

墙壁不太隔音，那对青年男女的说话声一直没有间断。男子声音洪亮，高谈阔论。女子的声音很柔很低，只是偶尔说两句。真奇怪，这俩人怎么也不睡觉？跟我一样睡不着？还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可从我能听到的只言片语看，他们好似并非在谈情说爱。

“笃…笃…笃…”突然传来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抬头看看电子钟，十二点三十七分。敲门声音很轻，节奏缓慢，听着不像有急事儿。

会是谁呢？应该不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我没跟他们要过东西，如果有事儿的话，前台应该给我打电话才对，不可能半夜三更来吵客人睡觉。那么就是同行的人了？肯定不是那个严肃紧张的中年妇女，也不大可能是那个腼腆的男学生，更不可能是隔壁正在说话的男女。我的直觉是麦克。难道他也睡不着，跑来找我接着聊凤凰的土产白酒？我眼前浮现出他灼热的眼神。也许，不仅仅是聊天？难道，这就是一夜情的前奏？

敲门声依然轻微缓慢，笃…笃…笃…三声后停顿一会儿，然后又是笃…笃…笃…这人好像怕惊扰到别人，却极有耐心。

我用被子捂住头。时间过得好慢啊。很久很久之后，敲门声才消失。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以前曾多次想象过在一夜情的诱惑下我会怎么做，就像想象我被敌人抓住严刑拷打下会不会当叛徒一样。而今我明白了，一夜情永远不会生在我身上。事到临头，我会退缩，而且毫不犹豫。

一夜情是怎样的？我没经历过，而刚刚的经历又证明了我以后也不可能有这方面的体验。那就只好想象一下了。这就好比路过一家埃塞俄比亚餐馆。之前不但没吃过埃塞俄比亚菜，甚至没听人说过。为什么会走进一家完全陌生的餐馆呢？有这么几种可能：

1.一向对陌生的食物抱有好奇心，恨不能尝遍天下所有的菜式。

2.饥肠辘辘，到处找食吃，正巧看见路边的这家餐馆。

3.没有食欲，所以想找个没吃过的菜式调调胃口。

上菜后会是什么情形呢？

1.正合口味，吃饱了还想吃，真是意外惊喜，明天还要再来。

2.味道凑合，解决了饥饿问题，但没觉得有多好。钱花的不值，以后肯定不再来了。

3.一看见服务生端上来一大盆肉，又被告知得用手抓着吃，就开始反胃。或者吃上两口后便觉得恶心，不想再吃下去。

我这方面没有经验，想象力肯定受限。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还会出现什么别的情形。就算只有这三种情形，每一种情形出现的概率是多少？每种情形下的利弊得失是什么？有多大？我统统都不知道。基于这诸多的未知数，在走进餐厅前我根本无法预估出这顿饭的价值。我所知道的只是一般规律：对于吃嘛嘛香的人、喜欢新鲜刺激的人、不计较吃饭礼仪的人，用筷子吃用叉子吃用手抓饭怎么吃也能接受的人，收获会比较大；而对于口味挑剔的人、讲究卫生的人、喜欢按固定礼仪进餐的人，收获会比较小。

可把一夜情与吃餐馆做类比好像有哪里不对头。

如果我真的是肚子饿了，别说埃塞俄比亚，就算是路边脏兮兮的小贩卖的烧饼油条，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买来吃。可我这个情感极度饥渴的人面对一夜情却止步不前。可见，我这个类比并不恰当。尽管二者都有很多未知数，但利弊得失的考量截然不同。如果我不喜欢服务生端上来的菜，我可以一口不吃扭头就走，这样做的损失只不过是丢点钱。就算是吃了后不喜欢，甚至恶心几天、上吐下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呢，尽管吃之前估算不出这顿饭的价值，但我心里有数，就算是得不偿失，损失也肯定是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一夜情却大不相同。可能的损失是什么？是否会对我的身心造成长久的伤害？伤害的程度有多深？我能承受住这个伤害吗？我统统都不知道。大量的未知数摆在那里，喜欢冒险的人会往上冲，而厌恶风险的人则会退却。我的行动证明了我是个胆小而厌恶风险的人，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可能失控的局面，我有种天生的畏惧感。

仅仅是因为我惧怕风险吗？除了风险，好像还有别的原因吧。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