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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依然是游猎远足,转眼之间就是最后一夜。因想到次日就要返回雍京,早早的孩子们就没了精神,嘴上不敢问,心里却还指望着忽然有谁说一句多留上几句,但直到入夜就寝,也未听见哪个长辈说出类似的话,于是知道再无还转,只能垂头丧气老实去睡。
十三枝的灯台才点起,许璟就说太亮了,赵昶即刻着人换了盏小的搁在案上,室内顿时晦暗下去,光正好罩住几案四周,黑白双色棋子在光下熠熠闪耀。
约好了下棋,就是抱定一夜不眠的心思,煮好的浓茶热在几步开外,二人隔着棋盘默然相对良久,许璟先伸出手取子,他本欲取白子,但赵昶按住他的手,默默递过盛黑的棋盒,等着许璟落子。
昏暗中彼此的神情不免模糊,下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反而清晰起来,宴时的微薄酒意渐褪,下棋的间隙偶尔呷一口茶,看对方几眼,却无交谈。
棋下到中盘,赵昶说了后半夜第一句话:“怎么想到这个。”
“前几日在花园时猛想起,久未与你下棋,回去怕是再难有这样的闲暇。”
“一盘棋的时间,总是抽得出的。”
“嗯。”
许璟垂着眼帘,无动于衷应道,赵昶也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也低下眼;二人各怀心思,棋自然下得慢,白子局有些散,赵昶也不在乎,许璟就敲敲案角:“走神了。”
打叠起精神一笑,赵昶长吁口气,道:“精神不济啊。”
闻言许璟回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又看更漏,答道:“天要亮了。”
每一子之间的间隙忽然小起来。
即便如此,天色大亮之际一局棋还是没有下完,赵昶把杯中残茶饮尽,浓烈的苦味下清甜也重,听许璟说“总不能胶在这里”,他摇头:“这一盘尤其费时费力。”
“那就是太久不下了。”
差不多是收官地步,敲子声一下响过一下,到后来每下一子震得棋盘上其余棋子都随之轻颤。啪的一声,赵昶使劲把手上的一枚掷在地上,那棋子弹得老高最终落到不晓得哪里,许璟都也不看,归为沉寂后替赵昶另拈了一枚递给他,这次赵昶接过,摩挲片刻,轻之又轻地放下去:“我乏了,下到这里罢。”
“好。”
许璟干脆地放下握在手里的几枚子,顺带吹灭将熄未熄的灯火,阳光借窗口攀高在粉白壁上。
看着无言盯住棋局的赵昶,许璟抓起他还搁在案上的手,停在自己颊上。坐了一夜,关节都僵了,等赵昶手指微微动了动,下人的脚步声正好停在门口,屏气凝神地候着,赵昶手腕一动,手心更暖,贴到许璟的额角发间,忽然开始抖。
手无力滑下,同时声音响起:“进来罢。”
进来服侍的下人未想到赵昶当真一夜未睡,也未想到还有许璟在,进门后皆呆了呆,为首一人低声开口:“将军……”
“收了,回去再下。”赵昶指着棋盘吩咐。
这话听来矛盾,下人们不晓得这是叫收了,还是叫留着带回雍京,又没有再问的道理,只得先不管,应诺完把梳洗用的热水器具放在一旁垂首以待。许璟见状,问:“沂儿醒了么?”
“许公子一刻前已经起了。”
“好,我去看看。”
起身时随手一抹,打散未完的棋局。
来时行程半日,回去费的时间还要多些,猎物与皮毛装了几车,跟在一行人后面。返抵销魂津,时已过午,但短短几里路反倒走得愈发慢。
许璟带许沂共乘一骑落在后面,同杜淮一路闲谈过来,说得还是金石书画,许沂年纪虽小,但跟着李云萝这几月多少学到一些,听得也是饶有兴致,时不时插问几句,杜淮正在兴头上,不仅有问必答,还引申开去,说不完的奇闻妙趣,听得许沂又喜又疑。
远远的,已能遥望到雍京青色的城墙。
许璟似乎瞥见赵昶回了回头,而等他转过目光,看见的只是个背影。他的心思愈加安定,本不过云端中的不真切,风流云散,又是人间。
他只能一笑,不管其中凄凉。
“……所谓天有异象,必有所示……”
身边杜淮不知怎么又说到天象上,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说荧惑太白紫微,许璟遂言:“此刻听了也是枉然,这几日天气尚佳,你若真想听,晚上去杜叔叔家请他指点给你辨认。”
杜淮知道许璟不信这些,笑着指天说:“沂儿你看那太阳……”
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许沂疑惑,拉了拉杜淮袖子;杜淮还指着天,低下头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再去看,当他确定自己所见绝非一时错觉后,语调变了:“是日食。”
佳德八年十一月九日,日有食之。天子素服,避正殿,修百官之职。同月下旨,寝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之称,改置三公,丞相胡愈为司徒,御史大夫赵昶为司空,安州牧郑迁进京领司马。
许璟重回尚书台,正碰上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所有奏折上传下达原本均要经尚书台整理递转,而这一个月来文书奏章报表每日雪花一样飞来——天子旨意日日不断,分封行赏,进官加禄,虽不是十万火急的要事,但每一道旨意无不需仔细揣摩章句;更紧要却繁琐的则是各州郡并京中各府年末例行上呈的当年各项岁报,和需要先行请旨的有关来年的税赋减免人才度选的准额,各地不同,丝毫乱不得。整整一月,夜深人静之时,宫中各处寂无人声,惟见尚书台一地禀烛达旦。
不仅尚书台,天子改置三公,原丞相府与御史大夫府均要在处理要务之余再额外分出心思人手,重新安排人事以示领恩;司马公府的幕僚也要在郑迁进京前决定大半,这件事又交到大将军府……就在宫内外诸人开始暗暗感慨为何佳德八年的年关如此难迈之际,新年终于在繁忙中随着大赦的恩旨姗姗而来。
新年许璟与李云萝带着许沂第一次出门,就是去向何戎致谢。李云萝在家中听说许沂落水蒙何戎搭救一事始,就执意要登门道谢,但直到年前许璟何戎都不得空,一拖再拖,才在新年抽得个空,郑重其事地前去拜访。
何府全无年中的热闹,下人领着许璟一家来到前堂,空旷的堂上只见何戎裹着暗色的裘袍,独自一人靠在几上自斟自饮。
他一时未想起许璟一家人的来意,还是李云萝先推一把许沂,许沂规规矩矩朝何戎道谢后他才有些吃惊地把酒盏搁下,微眯起眼笑了:“我真忘了。天气冷,难得你们专程前来。李夫人客气了,我不是同子舒说过了么,举手之劳,这样反倒见外。”
李云萝拉着许沂坐下,客套一番道:“救命之恩,何大人可当作举手之劳,但于我们母子,却如比再造。”
何戎笑容深了,整整衣袍望了望一旁的许璟,回话说:“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府上拜望的,今年我还没去,你们倒快了一步。沂儿,在雍京过年,与在扶央不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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