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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门阀体系以东汉朝为其滥觞,到魏晋时始得成型,期间风云变幻,政权起落无常,但绝大多数源自汉季的头等门阀却始终屹立不倒,把家族显赫的政治声望一直延续到唐代乃至于北宋————比方说颍川荀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高平郗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等,河东裴氏自然也列名在内。
这些第一等的门阀世家,必须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是在文化上,祖上出过经学名家,世代以儒经教育子弟,家中藏书甚丰,甚至独掌一家学说;二是在政治上,世代都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最好能有入朝任卿、拜相的;三是在经济上,家族繁茂,人口众多,广有田产,阡陌纵横,雄霸一方……
当然啦,这三点其实是互为因果的若不明经,则得不到出任高官的机会;若然不出高官,很难兼并巨量的田产;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也无法保证子弟世代学经,进而历朝出仕。然后因为基本上垄断了经学的学习权和解释权,又财雄势厚,才能任由政治风云动荡、朝代更迭,始终维持家族声势不倒。
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从来眼高于顶,非清要显职不肯接任,非宦门之后不与交游,非门当户对者也不相婚姻,别说瞧不上次一等门第的士人、官僚了,就连皇帝都未必放在眼里。终究司马氏在汉季只属于次等门阀,虽以经学立身,却没出过什么大家——不象荀氏有荀爽、王氏有王经、郑氏有郑众、郗氏有郗虑、杨氏有杨震、崔氏有崔琰、卢氏有卢植……而琅琊王氏的王祥、王览兄弟,河东裴氏的裴茂、裴潜、裴秀、裴頠四代祖孙,虽然算不上经学魁,亦皆可为一世之师矣。
所以当听说这种顶尖门阀的嫡派子弟竟然降了石勒了,你说王赞能不吃惊吗?王赞虽然姓王,但祖籍义阳,跟琅琊王、太原王全都挨不上边儿,家系不入上品,天然地对头等门阀抱有高山仰止的崇拜心态。由此裴该就这样被石勒当做马骨给供起来了,还是具金灿灿的马骨,得空就亮出来给王赞之辈瞧瞧——连裴家都肯归顺于我,汝何人耶,而敢以不文胡儿目我乎?!
于是王赞惊愕过后,当即俯伏在地,向石勒表态“明公威武,气盖当世,至德亦感天地,赞不才,今愿降矣。”
裴该看到这一幕先是苦笑不得,继而就仿佛跟吃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他只是暂时栖身胡营而已,压根儿就没打算帮石勒的忙,没想到仅仅投胡这一件事,就已经算是帮大忙啦……
石勒“哈哈”大笑,忙伸双手把王赞搀扶起来,随即提出要求“正长,可肯为我书一封信,奉劝苟道将也倒戈来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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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并没有如同攻打阳夏城那般,先派人拿着王赞的手书去蒙城劝苟曦投降。因为根据王赞所述,苟曦这会儿还在倚红偎翠,做着曹操再世的清秋大梦呢,换言之,他正狂着哪,哪肯因为一封老朋友的书信就降顺胡汉国呢?
但也正因为如此,石勒猜想苟曦尚且无备,有机会将之一举成擒——据说蒙城粮秣还算充足,若等他回过味儿来,大肆扩军备战,那便很难快攻取了。要知道南边儿还有个王弥,随时可能挥师北上来插一脚,石勒倒不怕王弥和苟曦夹击自己,怕的是王弥抢先一步灭了苟曦,并吞其部众,到时候实力蹿升,恐非自己所能拮抗了。
于是他在和张宾商议过后,都没来得及询问刁膺、蘷安等人的意见,便匆匆集合主力,亲自领兵,连夜出了阳夏,直取蒙城。
果然不出石勒、张宾所料,苟曦才刚接到阳夏失守的败报,当场慌了手脚。终究他也是当世宿将,头脑一时间混乱而已,相信很快便能恢复过来,筹谋应对之策——要么进攻,要么防守,要么干脆弃城遁往它处。可还没等他开始镇定下来谋划呢,胡汉大军就已然到了城下,二话不说便起了猛攻——真正是“兵贵神”。
而且石勒还把多份箭书射入城***容很简单“三日必克此城,破城后鸡犬不留,妇孺并杀!若三日内开城归降,则只罪苟曦一人,余党不论。”
苟曦这阵子实力日蹙,心倒飞得比天高,他本来就施法严苛,这一抖起威风来,就更是细过必罚,小罪必诛,搞得是人心惶惶,终于众叛亲离。因此石勒才刚攻了半天城,就有人主动打开西门,引导胡汉军入内,随即数名亲信直接把苟曦及其弟苟纯捆上就给押过来了。
石勒下得马来亲解二人之缚,这才递上王赞的书信。苟曦几乎是瞬间从天上跌落泥涂,巨大的心理落差彻底摧毁了他的抵抗意志,等见到好朋友的劝降信,不禁长叹一声,当即跪拜在地——堂堂苟大将军投降了!
这一来他几名叛主的亲信全都傻了眼,连声问说不是只罪苟曦一人吗,怎么不怪罪他了呢?那将军您又打算如何处置我等?石勒一瞪眼“汝等背主不忠,还奢求活命么?!”下令将这几人全都乱棍打死。随即安慰苟曦道“将军无罪。天下皆司马氏所坏,将军何罪之有啊?”暗示苟曦把他才刚拥立的太子司马端斩来献。
苟曦这会儿为了活命,什么事儿不肯做啊?当场便亲手斩杀了司马端,割其级,跪献石勒。石勒大喜,即拜苟曦为左司马——和张宾的名位一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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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等人是三日后离开阳夏,前往蒙城的——这算石勒的后军,家属营加辎重队,仍由逯明护持,战兵五千,各类非战斗人员倒有近三万之众。“君子营”成员除张宾、徐光、程遐等十余人随军听用外,也大多都在队列之中,这会儿又多了一个王赞王正长。
王赞这几天始终和裴该呆在一起。他先是请求拜见裴妃,然后就缠着裴该询问对方降胡的经过,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了宁平城之战上——王赞多方打问细节,询问某人某人当时可在军中,结果如何?裴该不好意思说全军尽没,就只有自己一个归降了石勒——什么石勒敬自己的志气、爱自己的才能,以及胡营约三事等事,太过曲折,也不容易取信于人哪。一个说不好,反倒显得王衍等辈全是节烈,就自己一人贪生怕死……
只得含糊应对,赶紧把话题给扯远去了。一开始他不打算多搭理王赞的,但说着说着,就听王赞感时伤世,开始吟诗,裴该不禁心中微微一动——这或许派得上用场啊……
东晋南朝,文采风流,士人基本断绝了汉儒的传承,因此被迫着不是去清谈了,就是去做诗了,于是上承建安风骨,开启文坛一段盛世——“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想想也实在悲摧到可笑。
裴该是打算落跑去江东的,天下虽大,只有那里还勉强可算一片净土,即便自己还有恢复之志,也起码先得把裴氏安置在那么一个安全的地方吧。可是若赴江东,就免不了要跟一票酸腐文人打交道,在这方面,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学问是有,灵性绝欠,根本就没有吟诗作对的天赋。听裴氏说,这王正长倒算是个挺有水平的诗人哪,不如我先来向他请教一二吧。
就这么着,两人一连腻了好几天,年龄虽然相差甚远,貌似还颇为投契——不过诗文之道并非一两日便能有所进益的,而文章灵气么,即便拜投了明师,自身又足够努力,该找不着仍然找不着……
裴、王二人并辔而行,跟随大队进入蒙城。王赞多年担任地方官,也领过兵、打过仗,马术自然是娴熟的,还教了裴该不少成的窍门儿——胡人打小骑马,反倒未必懂得。此时蒙城街道也已经真正“清理”干净了,再看不到多少遭逢兵燹后的惨状。
石勒说“余党不论”,当然不是指进城之后不烧不杀、不抢不掠,跟“人民子弟兵”似的,而是指对于主动降顺的将吏不再施加惩处——那几个倒霉蛋和新太子司马端算是例外——降将他要任用,降卒他要收编,至于普通百姓,对于流动作战的胡汉军来说作用不大,则自然难逃厄运。不过总体而言,蒙城还算是“和平”接收的,前后杀伤兵丁、百姓也不过一两千人而已,在这年月就已经算是难得的慈悲为怀啦。
即便如此,大军入驻,自然导致街面上冷冷清清,就没有什么百姓再敢露面,来来往往都是胡汉兵将。王赞还想跟裴该谈诗论赋,裴该看到萧条的市容,却压根儿提不其兴趣来,只得随口敷衍。正行之间,忽见几名胡兵拖着数人经过,那几个人全都满身脏污,加之道道鲜血淋漓的鞭痕,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要遭到如此严惩。
裴该一开始并未在意,但眼角偶然间一扫,却见其中一人面相有些熟悉,不禁勒停了坐骑,又再俯身细瞧。果不其然,此人一张方面,五官虽然扭曲,还能看出原本应该颇为精致,胡须虽然沾了血被黏得如同毛笔一般,仍然留存有仔细梳理过的痕迹——唉,这不是曲墨封么?!
王赞见裴该勒马,也不禁停了下来,问他“文约,何事?”裴该扬起鞭子来朝那些人一指,提高声音问道“彼等所犯何事?受了谁的鞭笞?”
小兵们只管拖人,理都不理。但王赞貌似认得其中一人,于是高声呼唤其名,那小兵抬头见了王赞,不禁大吃一惊“王侍郎也降了……归顺了汉国么?”
王赞略显尴尬地笑一笑,不接这个话头,只是重复裴该的问题“彼等所犯何事?”那小兵随口答道“都是冒犯了石……郡公的军令,因此受此鞭笞之刑。”裴该指指紧闭双眼,生死不明的曲彬“此人违犯了什么军令?”
那小兵回答道“此人是得罪了苟将……司马,苟司马言于郡公,郡公勃然大怒,即命鞭笞三十……”
详细情形,这小兵也不怎么明白,要等一行人都安置好了以后,裴该才从简道口中得知确信。当然啦,简至繁也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并没有亲眼得见,但架不住那家伙人头熟,又好打听啊,所以得到情报比裴该要早,而且相当的详细。
曲墨封真正是流年不利,才遭逢此无妄之灾。且说“君子营”内众士人大多虽有职司,却无正式名位,因而他们就自己冠上头衔,只为的相互称呼时候好听一些,比方说徐光和程遐都自称司马——左右就不论了,谁都不肯排名在对方之下。但这理论上只能私底下叫,不可宣之于大庭广众之间,只是大家说顺嘴了,石勒、张宾等人貌似也并不怎么在意,故此就连奏事的时候也往往会忍不住带将出来。
只是如今司马已有人选,石勒在收降苟曦以后,即任命他为左司马——空着个右司马的职位,众人私下传言,是给裴该留着呢。故此今日曲彬还不是正式奏事,只是在和徐光就公事交谈的时候,尊称对方为司马,偏偏被苟曦路过的时候听见了,苟曦深感恼恨,当场就跑去禀报了石勒。石勒闻言大怒——其实主要是做给苟曦看的——当即召徐光和曲彬过来,对徐季武仅仅申斥几句而已,对曲墨封就没那么客气了,当场下令责罚三十鞭,以儆效尤!
简道将此事禀报裴该,裴该不禁冷笑道“曲彬谄上而傲下,固当罹此难也!”他虽然觉得这小子就一废物,根本无须关注,但当日奉程遐之命大大咧咧来召唤自己的事儿可还一直记在心里呢,他裴文约肚量可没多大,很记仇的。只不过既然苟曦先帮忙收拾了那家伙,倒是省得自己费脑筋和动手了。
随即恳请简道“至繁,有劳卿为我收集城内公私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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