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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闻道一人一马,甩开重重草浪,笔直闯入深谷。要知他性情谨慎,深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而此番明知凶手就在前方,仍然孤身犯险,究其原委,除他对段长安一行所说的“道义”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却在“性理”二字。
原来叶闻道出身寒苦,四岁时双亲病殁,祖父年老难济,只得将他寄养在天山峰。晁聊见此子天资聪颖,机性淳厚,倒也十分欢喜,白日训导练剑,晚上读书会友,无不将他带在身旁。
经年累月,叶闻道不光练就一身森罗万象的武艺,更学得了一套进学致知的修养方法,九岁便能与长者讨论《肇论》,禅可问生灭,经必批郑王,寻禅问道,所知甚广。
那年晁聊从大食商人手中购得大秦国古代贤哲芝诺的原本着作,又花重金雇人译成汉、突厥、回纥三种文本,终日对着译本反复研读,却惑于其中的“飞矢不动”之论。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索性便以此为论题,命天山上下开坛辩述。
当时叶闻道十二岁,刚刚独立论证完庄周的“辩者二十一事”,对此类问题已有所思,他一上坛,就以“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破题,从“物一体也,说在俱一、惟是”的分合之论、“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的动静之辩,直说到“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穷极之数,将满座辩驳得哑口无言。
其思辨能力拔萃如此。
有道是“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叶闻道在天山上苦修十余载,虽识闻广博,却越觉得所知所论种种,无非自然之法而已,与自身想要追求的人生至理相去甚远。他观乎宇宙之大,想世间万物无根无极,规律如何可以穷尽?纵然有幸参透物理,亦逃脱不了生死之局。可见人之于世,所求者不在乎外,而乎我心。如何认识真我,如何收拾本心,方是人短暂生命中所要追求的真谛。
他苦思冥想数载,不得参悟,而尊师晁聊信奉玄学,常邀西方诸国的朋友谈论鬼神、长生等诞妄之事,难解自身之问,闻说东方有周孔之道,可让人知晓天命,便在十七岁那年下了天山,东行求学。
此时中原正值北宋淳化年间,十国乱局初定,两北尚自不安,川西却又事,世间人心浮动,正道缺坏。何况自隋、唐以降,佛、道两家兴盛流行,儒学道统俨然沦丧。叶闻道一路访学,皆不过淫文繁声,不禁心灰意冷,想“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哪有什么“地狱轮回”、“长生不老”的道理?在河洛间游历三年,草草尽不如意,于是入齐鲁大地向华夏宫人请教。
这华夏宫的前身便是稷下学宫,乃战国时田齐桓公为招揽天下贤人所建,已存一千三百余年,不但保留下先秦诸子思想之原本,还收藏了华夏一脉自黄帝以来的诸多古籍典册,纵历秦火晋灰之劫,也鲜有缺失。宫中设博士学者八百余,门人弟子更是多达上万之众,不但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武学大宗,更是士族学子心目中的文化源流。
叶闻道到得山东之际,华夏宫早因钟离青出走而一分为四,宫业虽今非昔比,其中仍不乏儒学大家。叶闻道拜问过宫中各个门学,一一诉说心中困惑,并希望来此寻求最正确的生存之道。
各儒门宗主见叶闻道心地虚明,谈吐不凡,也是极力传授,可说来道去,无非是注经正义之言,如西河学派说“极明外王,可谓至焉”,叶闻道却想本心之外,别无他物,要这“外王”何用?洙泗之学则极称孝爱,认为“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方是人生之至善,叶闻道反驳说“诸如忠、义、孝、悌等,无非偏私之爱,不如无亲常与之大爱”,直被那博士斥为败坏伦理之邪说。思孟之儒求内圣、明性理,存心于天道,观诣甚高,叶闻道大为拜服,可一问及“何为圣人之心”、“道心在何处”时,那老儒就开始隐约其辞,顾左右而言它,大有当年孔子存天命而不论的意思,为此叶闻道还专门向鸿都门学请教天人相通之法,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凡此等等,所在多有,叶闻道在山东滞留了两年,遍求不得心中所想,只能怏怏辞去。临行前听宫中大儒说澶州人晁明远,开宝年中也曾来此求教天人至一之道,所询问的问题几乎与叶闻道无二。叶闻道听了,如伯牙得遇子期,请教过晁明远的住处,不顾北风似刀,催马便往求见。
此时晁明远正在朝担任直史,家住都城蔡河以北的昭德坊。叶闻道到了汴京,在龙津桥头看过两场风雪,终于得与晁明远晤面。
原来晁明远正全心着写《理枢》一书,已闭门谢客两月,这日黄昏偶然翻看了近来的门状,见其中有个晚学生天天都来投帖,帖子上只说是“愿闻天人之理”,也没署个身份姓字。晁明远想这娃娃口气不小,随口问了下人几句。下人说这后生每日递完名状后,便在门前静候至天黑,现在还未离去。晁明远听了,深为感动,又念起自己年少求学的困苦经历,便准了叶闻道进来。
叶闻道在厅堂拜过晁明远,将胸中苦闷尽数抒,俯求教“穷理尽性”之法。这晁明远年届半百,可海口童颜,目光如剑,浑无将老之态。他原对叶闻道不以为意,初时只用早年参悟的“以正身为深切”、“明心为本”作答。叶闻道又问“何谓形死而性不灭”、“所谓明心,是谁人之心?”
几番问答下来,晁明远见叶闻道妙悟神契,所思所问都不离至理方寸,又是惊诧,又是中意,便搜刮平生所学,悉心教诲,说“心不生则身不灭”、“心由性生”,而“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可见心在一境,无理不尽,“何假外求?”
两人阐扬尽致,聊到兴处,晁明远竟连晚膳都不顾得吃。到了晚间,天上朔风呼啸,又卷下一席大雪来。晁明远嫌堂上冷清,便将叶闻道带入书房,命下人将盆火、糕点添备了,自己又冲泡了一壶霍山黄芽,与叶闻道促膝而谈。夫人的奴婢几番请他回房歇息,晁明远均不为所动。
两人从“聊举三家之所宗”谈到“圣人之心,不见其为外”,又从“不尽复性之理”说到“至诚则神会而自知”,欣欣然讲到次日天明,窗外白雪兀自纷纷。叶闻道聆受真言,洞彻蕴奥,喜不自胜,心中便如被这场白雪洗过一般,真有新新无穷之感。晁明远亦觉欣慰,只低头拨了拨火盆中的炭火,油生出薪尽火传的感慨。
经此之后,叶闻道已知世间学问只在“性理”二字,而这“性”和“理”之间的关系,就是万物存在于天地间的准则,也正是余生仍要探求的至理。凡学问有不解处,他便赴汴京昭德坊请教。
晁明远早将他视作门生,非但将心中理学全数传授,还带着他四处求访贤哲,先后拜见了大名府补亡先生、洛阳种明逸、终南山海蟾子、天台宗源清高僧等人。
叶闻道由此遍得几教真义,遂揉和中原文化之正脉,同时也吸收异国学说之所成,数年间相通相补,竟成就了一套独有的认知体系,这时他早年的思想困惑逐渐消散,再回头去看世间事物的生灭兴衰,便也知其所然了。
每每回往事,想到自己学有所获,叶闻道无不宽慰,却不想此番来到豫章,历经如此事故之后,猛然现这世间竟还有人从来都不受这“性理”的约束,在他们眼中,自己苦苦追寻的“天人之理”竟如梦幻泡影般弹指可破,只与蝼蚁的生存之道无异了。
先说这凶手的剑法,剑剑都是凡入圣,神乎其神,常人穷其一生能将一招半式练到此等境界已属难得,而凶手用的剑法居然取之不尽,古今中外的剑术无一不包,其所学所知,已非凡人有限生命中所能接受和掌握的了。
再说这预言和地图一事,更是匪夷所思,彷如在那异国男子看来,世间万物早有归宿,生死存灭俱安定数,却与人的所思所为无关,果真如此,那人活着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要这“心”又有何用?
叶闻道惶然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世间之道,惟理为实,这个天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也没有虚实加减,可如今来看,这个天理却只存在于凶手和异国男子的掌中,好如世间万物都是这二人创生,自然法则都是这二人制定,全天下的事无其所不知、无其所不能为的。
叶闻道也知“道学不可二心”,但当此之际,怎不疑窦丛生,只想着莫非自己生平探赜索隐的功夫纯属白费,这宇宙人生的至高法则从始至终都在自己的认知范畴之外吗?难道真如恩师晁聊所言,这世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观念,人一生所追求之种种,到头来都是本不存在的虚无吗?
想到此处,叶闻道岂肯甘心,往事历历在目,无论是求学时的困惑,还是悟道后的喜悦,这些都是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感受,他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与其全盘否定过去二十多年的自己,他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扞卫自己认同的事理,就算是不幸以身殉道,也死得其所了。
脑海里只这么想,思绪随着马蹄声在山谷里一阵回旋,已来到深谷之中。叶闻道环顾四望,只见一望开阔的平川,满眼朽木凋零、花残叶落景象,唯有秋草尚未老尽,直撅撅地在西风中硬挺得七八尺高,连绵不绝地向远处生。
叶闻道心想:“这方圆二十余里全是茫茫草海,唐兄弟身负重伤,凶手若想救他,必先寻找栖身之所。”于是从怀中将那卷绢布图纸掏出,正要分析附近的山川形势,可刚一打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地图不知何时竟被抹的干干净净,昨夜还明明勾勒在册的那些山川线条已全没了踪迹。
叶闻道反复打量着这块绢布,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确信这是下山前师父给自己的图纸无误,但眼前凭空消失的地图信息更是事实,这让叶闻道原本脆弱的信念濒临崩溃,他虽了解多种隐藏明文的密写方法,但此时更相信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寻常的世界,身边充满着看不见的妖灵,它们正在肆意篡改自己对世界的既有认知。
他意志消沉,好在之前看过那卷图纸后,已大致记住了山谷地势,寻思:“我若记得没错,这山谷的东西方向已被山脉阻绝,只有南边地势平坦,还有几条溪流穿插,沿路可直通到清江县,这凶手想必向南去了。”他四下提防,唯恐骑马动静太大,容易被凶手察觉,只牵着马在草丛中施施而行,到薄暮时分,只向南走了四十里地。
他昨夜一宿未眠,此时马困人乏,随口吃了些干粮,便与坐骑在草丛中睡下。
睡至三更,榛草外风骤霜寒,叶闻道悠悠醒转,朦胧中见草野上漫天星斗,穹顶三道星光异常夺目。他自小受晁聊的濡染,对天象历数也颇精通,只稍微看过这三颗星的排列,脑海中便已将天上其他星辰的分布景像生成,再如此推演,正要将太阳升起的时辰算出,却察觉不对,自己分明是头北脚南而睡,可这般算来,北极为何落在了右手边?
他生恐是自己第一眼看错,又重新将头顶那三颗亮星辨认,才现它们非但不是自己以为的北河三、毕宿五、参宿四,与周围星辰的排布情形更是亘古未见。其中有一颗光如白瀑,颜色亮度很像室宿的北落师门,可此星向来只在南天边际徘徊,怎么可能出现在夜空正中?
他回过头再去看其他星宿,更是大吃一惊,原来头上的星象不知何时全乱了次序,参七星四分五裂,王良、阁道不在天河之中,竟连终年居于紫微垣的勾陈星也没了踪影,满天的星辰就像被谁摘下来重新布置了一般,说不出的诡异离奇。
叶闻道看得肝胆俱碎。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所在已非人间,他几次怀疑自己身在梦中,可事实证明不是,一切就是这么真实,这么没有道理。他茫然望向这片星空,可除了那条横跨天际的银汉和黄道上的数点孤星,其余的图像只是那么地陌生,这种感觉好比婴孩看到坟墓、鱼儿看到沙漠、夏蝉看到了雪。
叶闻道无法解释这一切,之前信奉的“理”在这里竟毫无用处,他开始想到了“理”的对立面:难不成世间真有神灵,日月星辰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吗?
独自黯然神伤地坐到天明,星沉幕落,眼前又剩下这随风翻滚的连绵草海,青马已然醒来,不停地将额头甩向叶闻道的颈背,似乎在提醒主人该启程了。
叶闻道忧心忡忡,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对身边的世界充满着困惑与不解,他开始羡慕起这匹青马,开始抱怨上苍为什么要赐予人类智慧,甚至恨起了昨夜的自己,怪自己为什么不贪睡,要是可以选择,他情愿不去多看那一眼,就这么自欺欺人地睡死一辈子。
思绪万千不如意,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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