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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一晌,冯倌人将软腰一抻,帕子掩了掩唇角,“老爷在云生巷养了位小姨太太,不知道太太晓不晓得?”
闻言,连老太太与梅卿亦是骇惊半晌,梦迢却只眼色微沉,神色未变。
冯倌人想一想,接连笑道:“噢、我也是那日在云生巷不甚撞见老爷打那院里出来,留神打听才晓得。原本不该我议论,可我想,太太待我最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太太瞒着,才来告诉一声。要是太太嫌我多嘴,我就该自打嘴巴了。”
缄默的片刻里,梅卿轻轻地“哼”笑了声,走下榻来,欹在另一面墙下的多宝架子上,抱着双臂,斜斜地望着梦迢。
不知是她嘲讽的目光,或是一线尖风往梦迢的心上割了一下,使她心上被划了下似的,浅浅的疼。
她本能地把腰端得直直的,端庄得坚不可摧的模样,堆起个无懈可击的笑脸,“什么话,你肯来告诉我,我还要谢你向着我呢。这事情我一早晓得,原是要接那姨娘进门来的,只是一直没捡着个好日子,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与老爷商议了,年后、年后就接她家来。”
冯倌人难知话里真假,见她不动怒,心里着实有些不甘,却没立场,只得唱喏两句年节贺词,领着丫头去了。
屋里忽然悄寂,老太太将刚灭的烟袋子又装上,点了狠咂一口,“这事情你果真晓得么?”
梦迢呆了一会,扭头递来一眼,淡淡的,像是没情绪,“晓得。娘坐着,我回房去了。”
刚立起来转了个背,就听见梅卿在背后嗤嗤笑,“姐是要强的人,可别偷么躲着哭噢。要叫我听见了,非心疼得要拿花瓶给那什么姨太太兜头砸去不可!什么东西,也敢在咱们头上动土……”
老太太斜她一眼,她立时住了口,可看向梦迢的目光,还是带着一丝嘲弄。又在那嘲弄里,深掩着零星的惋惜与心痛。就只零星一点,微不足道。
梦迢睐她须臾,敛了冷蛰蛰的眼,兀自去了。
走到园中,寒风折骨,像比往年的冬天冷了许多,池上的雾四处弥漫,泉眼里的水咕嘟咕嘟向外涌,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向是从闷的心里涌出来,却是冰凉的水。
彩衣暗里琢磨片刻,赶上前来,“太太,您是哪里晓得的?”
梦迢倏而一笑,又悲又寒,“我哪里去晓得?猜的……只是想不到,我竟猜的这么准。”
“那依您猜,那位姨娘是谁?咱们认得么?是老爷从前的哪位相好?”
“不认得。”梦迢自顾着往前走,步子益快,“不过咱们与她已打了多时的交道。”
她越走越快,迎着朔风,浑身打着颤,心里着紧,紧到两片牙关,倏地松开,“占了人家的好名好姓这样久,也该登门去拜见拜见了。走,去会会她。”
不一时便套了车马按着冯倌人告诉住址,走到云生巷来。可是不巧,那院门上了锁,院内悄无人声,只听见风吹树,簌簌地抖擞千里。
向邻里打听,说是这家姊妹俩往亲戚家过年去了,恐怕得元夕后才能回来。梦迢听后,仰头望着那院墙,恍惚又在那颤动的密枝里,听见孟玉的欢笑,笑得很自在,很惬意,简直畅快淋漓。
如此痛快的笑声,梦迢从没听见过。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浪荡的,轻浮的,落拓的笑着,仿佛积攒着万千烦恼不能出口,在一个叹息里,那些烦恼化为一缕轻飘飘的笑。
黄昏归家,彩衣也是迟钝的机敏,才想起叫管家来问话。一时不知何处问起,啻啻磕磕地想着。倒是梦迢盼着腿儿坐在榻上,拥着一张大毛皮子,凌厉着眼色问:“你老爷到底是往哪里去了?”
那管家躬着背,眼转了转,“带兵往齐河剿匪去了啊。”
“剿匪?”梦迢牵着唇笑了下,“你替他瞒我,就不怕我?云生巷住着位姓张的姑娘,你想必也不知道?”
管家一听,忙跪下,“老爷确是往齐河剿匪去了,走的那夜现点的兵马,这个万不敢欺瞒太太。只不过、不过、被贼人劫去的,不是什么缙王爷的亲戚,是、就是这张家姊妹。”
说着,这管家惶惶抬,“我原也不清楚,都是听见老爷跟前的川宝说起的!就连那张家姊妹搬家的事,也是川宝带着人操持的。还听见说,老爷并不常往那边去,只是偶然想起来,才去个一两回,别的,我也就不得知了。”
梦迢眼射他良久,见他跪在跼蹐地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适才松口,“我量你也不敢欺瞒我。去吧,你老爷回来,不许告诉他知道。”
人去日沉,天色昏暝难辨,彩衣掌了一盏灯搁在榻上,想照一照梦迢的脸色,才现她偏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其实孟玉在外与人相好是常有的事,梦迢甚少过问,他却从不隐瞒,是谁都要告诉她,有时候梦迢听得烦了,反而打他,“你这些莺莺燕燕不要来告诉我,又不是什么要紧人!”
他嘻嘻笑笑地说,“就因为不是要紧人,才告诉你。”须臾背过身,玩笑似的,“就是想叫你知道,这些人都不要紧。”
要紧的,就得瞒着了。
梦迢笑了下,把脸埋在臂弯里。那些为过年结的红灯笼挂在廊下打晃,一个接一个,像条红红的火引子,烧到窗户底下,炸得她哪里有些疼。
她叫彩衣拿了柄芙蓉镜一照,才现是梅卿用镯子砸的那边额角。像是擦了一道,此刻才迟缓地泛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很浅,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红也红得不彻底,痛也痛得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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