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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沉吟片刻,斩钉截铁的说道:“可惜陛下已册封我为镇国夫人,就算未作册封,我为大唐子民,也要尽绵薄之力。叶护愿听我一两句劝解也罢,不听劝解或被你撤换也罢,我只能如此。自古以来,这些流血争斗,都是起于你们男子的野心,无休无止,可我也不忍见生灵涂炭,烽火连年。你我现时立场各异,多说无益。”起身便要走。
“珍珠,”默延啜喝住她,“你再听我说一句——若你有危难,我豁出性命也会救你。可我身为可汗,我回纥人百年来长居漠北苦寒之地,其中苦楚艰难,你该深知。若时机得宜,我亦决不会放弃前代诸汗夙愿。这二者,并不矛盾。我也不想欺瞒你。”
“怎见得不矛盾?”沈珍珠霍的转身,“若有一日你敢侵我大唐,我与你、叶护便是仇敌,珍珠就算百死莫赎,也不屑于你来相救!”
冷冷一笑,接着说道:“更何况我大唐现时虽然势弱,有求于你,但自高祖太宗开国以来,奠下百年基业,岂是你想拿到手,便能到手?别的不说,郭子仪元帅麾下三千铁骑,便丝毫不逊于你回纥,两虎相斗,且看是谁耗得久?你回纥虽灭突厥,但仍有突厥残部依附番国,意图卷土重来,你南望中原,怎不担心后院失火?我幼读诗书,记古语有云: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此三资者,可汗你备有几资?且大唐内乱,你若有劫天下之心、之举,本是不义不名,攻天下之所不欲,可能成功?若你约我所谈国事就是这件,恕我不再奉陪。”
说毕,举步离去,却觉袖口一紧,默延啜不知何时已牵住她长长袖襟,她愕然,连忙挥袖甩开,默延啜并不勉强,松手退后,凝视她,眸中傲慢霸气微散,“多日来,我极想见你——”
“我道何以如此热闹,可汗竟也在此!”李俶声音蓦的平地响起,沈珍珠倏然抬头,李俶锦衣玉带,优雅自若,不知何时已立于梯步处,缓步朝她二人走来。
沈珍珠没料到李俶竟会来此。他笑意盈然,随意与默延啜招呼问安,然沈珍珠触其双眸,灰黯中冷意若隐若现,她心如鹿撞。纤手生疼,被李俶手掌大力攫住,皱眉不敢作声。今日她来见默延啜,未及告诉李俶,若他听到方才自己一番言论则罢,若刚巧方至,怕会引起误解。此时暗暗生悔,颇有愧疚。
默延啜笑道:“本汗凑巧与王妃在茶楼相遇,多谈几句,殿下不会生隙吧?”
李俶泛笑:“可汗真会说笑,珍珠之命亦赖可汗帮手相救,李俶若要生隙,早就不是这般模样。”
默延啜拱手告辞。
李俶携着沈珍珠的手,带她下楼、上轿、至行辕。穿行过重重院落,将至所居庭院时,他漠然松手,抢步在前,将沈珍珠、严明及众侍从宫女抛在身后。
沈珍珠从未见他对她这样,知道他确实极为生气,偷望一眼严明,严明缓缓摇头,暗示他也不知李俶为何突然来到那茶楼。
她心中有愧,忙紧步上前,轻轻去拉他的衣袖。他微有一怔,却不回头理她,稍稍用力,将她推开,自己一步迈入房间,沈珍珠跟着进去。
“严明进来!”李俶负手转身,对外喝道。
严明听李俶的声音语调,已知今日情形大大不好,答应着进来,肃立在旁。
李俶面色已是铁青,因昨夜处理公务,一宿未睡,双眸在冰冷寒意中沁出几缕血丝,勉强压抑怒气,咬牙一字一顿说道:“本王让你寸步不离保护王妃,你是怎么做的!”
“属下失职,愿领刑罚——”严明揣摩李俶脾性,若强词狡辩,只会更加恼怒,莫若低头认罚。
沈珍珠知这刑罚至少是三十大杖,此事因自己而起,怎忍让严明牵连受过,待严明刚说完,便急为他求情告饶,对李俶道:“这不关严将军的事,是我令他暂时离开!”
“闭嘴!”李俶闪电般转眸视她,眸中通红,如火似炽,沈珍珠未曾防他狂怒至此,心下发怵懵懂,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李俶双眸直视沈珍珠,似已将怒火转移,不再看严明,挥袖指向他站立位置,喝道:“出去!”
严明浑身一震,急急退出,不忘将房门紧紧带上。
“俶,”沈珍珠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急欲解释,李俶冷笑一声,长靴踩着地毡,喀喀作响,朝她趋前一步逼来,她下意识后退,他扬眉再作冷笑,紧抿双唇,狠狠逼将过来,那凌然压迫气势全然堵住她下面想说的话。
她委实心虚,见他走近伫立面前,屏息试探般的再去拉扯他腰间佩玉,娇怯之容毕现,希望能稍稍平息他怒气,李俶却将手大力一扬,她踉跄着后退数步,听到“呯”的巨响,身后屏风被撞倒,疏拉拉委地摊开。
她脚下不稳,滑倒在屏风上,手腕微疼。那屏风是玄宗以来流行民间的九叠屏,手腕该是不慎被折叠处鎏金泡钉划破。
他也不来扶她,只慢慢弓下身,冷冷看她,忽的发出一声谑笑:“好个凑巧碰上,若我今日不去那茶楼,你与他是否要闲谈整日,乐不思归?”
“今日之事,是我有错在先,可是——”沈珍珠仍然试图解释。
“休说可是!”李俶断然喝止:“你我心知肚明——我也不是第一回亲眼目睹——你们敢这般视我如无物?!”
沈珍珠怔怔望着他,头脑混乱,思绪如麻草盘根错节,理不清该从何处想起,该由何处理会他的话语。
便桥……洛阳……篝火……
那日便桥情形,李承宷或崔光远自然会一五一十报诸李俶。李俶何其聪明,早在回纥,定就知道默延啜之心,及至与默延啜共救她出险,仍对默延啜不失防范。——他一直对她与默延啜心存疑心戒心,却不亲口向她问询印证,原来不仅在李泌眼中,她是如此不堪;就连他,深心所怀,怕也不是全部释然。
想至此处,脑中原存一些混沌,立时霍然——那日篝火旁,她身着的裘衣本是掉落在营帐外,她生恐出去再遇默延啜,故忍冻未出去拾取,然而第二日醒来,裘衣已在营帐内;她明明合身伏于酒醉的李俶身上,料无不着凉之理,为何醒来却无任何不适症状?莫非——他是佯醉?
他不信自己,从来不信。或者不仅默延啜,她曾被安庆绪囚禁,他或许偶然午夜回想,犹心存疑窦。
既然如此,他为何信誓旦旦,柔情似水。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因为她是适儿的母亲?
他是要欺她,还是欺瞒他自己?、他如今对她,尚存愧疚,也系如海深情。然而,时日一长,愧疚自会慢慢消散,所谓情深一片,终会如云如烟。
原来她一意想抓住的,一意昂首以对,不舍不弃,不退不避的,只是这样……
李俶蓦地收口。他激愤狂怒之下,口不择言,此际话一出口,倏的失悔。
她原本面色晕红娇俏,俄而红晕渐收,白若玉瓷,不见一丝血色,眸子幽幽与他若对若离,一时若失神怅惘,一时若痛楚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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