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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时间久了,他不可避免地和主治大夫熟了起来。在某次查房之后大夫皱着眉头对他说,年轻人啊要知道爱惜身体,不然三十岁不到切掉半个胃,接下来几十年可难过咯。那大夫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眼角眉梢总是带着疲态,额头上和嘴角边的皱纹很分明,甚至鬓角都微微侵染了白霜。可奇怪的是,虽然五官毫不相像,这个陌生的女大夫就是让他想起当年的游英。
也许是因为语气里的一点絮叨吧。
当然游英比她漂亮多了,也年轻得多,游敏还记得若干年前,最初的最初,一起混的兄弟们带他去夜总会“见世面”,他们兄妹猝然相逢,他远远地看着她,幢幢灯光下浓妆也盖不住游英那张皎白的脸,顾盼间偶尔浮现出一线倔强,又立刻被温驯美妙的笑容掩盖住了。
那一天的他掉头就走,在他们栖身的地下室里关着灯等到下半夜,等到门轻轻地开了,房间里传来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游敏猛地按开灯,低瓦数的灯光下,他看见一张净白的脸,没有妆,也没有笑容,只有分明的疲色,又在和游敏的双目相接的一刹那,流露出又是关切又是嗔怒的神色:“阿敏,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他闻到自她身上传来的浓烈的沐浴露的香气——多半是来自廉价的香精。似乎也唯有这样强烈的气味,才能把每个晚上沾染到的烟酒和香水的味道掩盖过去。游敏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所有想说的话还是憋死在了喉咙里,他闷闷说了句就睡了,又倒回了床铺里,一声不吭地听她把灯关掉,在黑暗里熟练地收拾好自己后,又如何轻手轻脚地在另一张窄床上迅速入睡。
后来他似乎就再没有叫过她姐姐了。
想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游敏不知身在何处,明明前一刻还能闻得见那久违的沐浴露的香气,下一刻就像是被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他费力地睁开眼,于是所有的美好的场景都消失了,近在咫尺的是叶宁予的脸,因为焦急而微微扭曲着——
“阿敏,你醒一醒,你做噩梦了!”
“我没有。”
游敏冷淡地拨开拉住自己一边胳膊的手,语气中更是毫无一丝热忱。叶宁予仔细地端详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摸向他的眉心:“我看见你在梦里皱眉头。不信你自己摸摸看,疙瘩还在呢。”
说完叶宁予又一次拉住游敏的手,牵着他去摸眉心。游敏感觉到那只手很冷,手指都有点僵硬了,完全不像是在夏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并不肯遂了对方的意,也再一次地抽回手,无视叶宁予陡然浮现的错愕和失望的神情,垂下眼说:“你的手太冷了。”
叶宁予一愣,拿手贴向脸颊,很快地也皱起眉头来:“哦。”
说完他又是搓手又是朝手心呵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满意地轻轻地贴住游敏的后颈:“还冷吗?你梦见了什么?”
游敏的身体僵了一下,终于没有再避让开。他沉默良久:“忘记了。”
被叫醒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明明交织着惊恐和眷恋。叶宁予不情愿地想着。可是他到底也没死缠烂打追问下去,只是对已经背过身去的游敏说:“阿敏,你睡醒了吧?那我们说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对着游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句话,但从来没有得到过正面的回应。之前的若干次,当叶宁予得不到游敏的回答,他就不再说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缩在一边,但是今天,尽管游敏的反应和往常别无两样,叶宁予却还是说了下去。
“第一次我喝醉了,后来我被灌了药,我知道那个时候起你就恨我了,我和子明说我想要你,把你绑在身边,你就越来越恨我,只是碍着子明,你现在对我这么温顺,一点都不反抗,其实心里恨吧,恨不得把我一刀刀地切开一点点地剐碎吧?你这么恨我,可是我喜欢你,我越来越喜欢你,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只要你陪着我,我什么都愿意。阿敏,当初是你救了我,还不止一次,我却做了错事,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赎掉这些错呢?我不想这样了,不想你不快活,不想你住院,也不想连摸一摸你你都这么不乐意。我去问了子明,他跟我说他没办法,他只能帮我绑着你,不能叫你甘心……可是我也知道,有了过去那些事情,不管我再做什么,你也是不会再甘心的了。那阿敏你告诉我吧……”
“梁先生。”游敏蓦地出声,“你杀了我吧,不然叫艾子明动手,然后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欠了艾子明的人命,他又欠了你的,一命还一命,你拿走吧。”
叶宁予死死盯住游敏的后背,后者说完之后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真的就是一具尸体。这样的联想让叶宁予莫名恐惧了起来,他猛地站了起来,扳过游敏的肩膀,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叶宁予原以为会看见一双充满了仇恨和抗拒的眼睛,但事实上,游敏看起来冷静极了,无所畏惧,甚至有些自嘲的意味,他抿着嘴,嘴角边的纹路流露着冷酷和专横,也许还有点疯,但这个时候,就他们两个人,谁也分辨不出来谁在发疯了。
叶宁予有些口舌发干:“……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曾几何时艾子明也说过一样的话。游敏的眉心动了动,低声说:“梁先生,我只有这条命给你,别的,再没了。”
叶宁予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脸上掠过的神情像一朵巨大的乌云,把他整个人都完全地遮掩了起来。接着他结巴了起来:“阿,阿敏,我不要这个,真的,真的不要这个!我……”
叶宁予整张脸都涨红了,嘴唇却是煞白煞白的。他费力地抓住自己的颈子,胸口急剧起伏,像是被人恶狠狠地掐住了脖子。这样戏剧性的变化落在游敏眼里,也不过是另一次的无动于衷罢了。
游敏目送着叶宁予脚步踉跄地落荒而逃,又面无表情地躺了回去。辗转了好一会儿以后他还是睡着了。也许又是噩梦,但不见得比现实更可怕。
但是这次他没做噩梦,也没人中途摇醒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翻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原以为是叶宁予又回来了——这倒一点也不奇怪,但声音一响起,游敏就忍不住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还能是谁呢。
“醒了?”
游敏犟着不吭声,竖起耳朵听着病房里的动静。脚步声停在床边之后,艾子明又开了口:“小历在病房外头哭。”
“那你怎么在这儿?还不快把人哄住了,不怕出事?”
“根子在你身上,我有什么用。”
游敏一撑手臂坐起来,抬眼看向面色略略阴沉的艾子明:“子明,你的用处才大。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现在他要哭,你就让他哭好了。”
“他还要死呢。”
“你不是恨不得替他死吗。”
艾子明盯着游敏,但后者垂着头,看不见面孔,于是他先点了根烟,完全无视病房里不准抽烟的告示,重重地吸了一口,又把烟盒往游敏身侧一丢:“我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看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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