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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娘子心道,我可没忘了你差点儿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儿的事!口上只说:&ldo;我只说与你知道,你站得稳了,方能帮得到他们。若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rdo;纪主簿道:&ldo;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罢,明日还有事呢。&rdo;因纪家有事,诸街坊只收了回帖,等过了几日之后,纪家方邀诸人上门。暖宅厚德巷在江州府里颇有来历,原是豪门世家之宅地。世间总有这种地方,无论你昔日如何,天不凑巧,王谢堂前燕也只好飞入寻常百姓家。街名倒是存了下来,现住的人家虽不是世家,也还殷实,也不算很辱没这巷名。只可惜这巷子里住的,已不是什么高官显宦了。如今厚德巷里终于搬来了一个官儿,官虽不大,却是现管,他既请客,众街坊便都与他做脸,个个把做客的衣裳穿起来,女人们把顶好的首饰插戴上,整整齐齐过来赴宴。纪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极是客气,纪家门内悉归她管,门外之事她也能做个三分主,然则此番却是听了纪主簿之言,安心要与邻居们相处。初时何氏热炭般心思,自以从此结交官人家娘子,自家也是高人一等。孰料三日过后,县令家娘子还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一二,何氏一区区县中主簿娘子,初来乍地,诰命且无一个,知府娘子那里未免插不进脚。回来与纪主簿抱怨道:&ldo;搬来这几日,前三日上,自县令家娘子往下都极客气,过了三日,便似不认识我一般,且要我蹭前擦后奉承,气煞我也。&rdo;纪主簿举人出身,略有些傲气,然则本朝之官,除非荫官,余者皆考试而来,能做官的,大半是进士、同进士,区区一举人,委实傲不起来。与同僚一处说话,并不比人高,纪主簿反而劝他娘子:&ldo;纵奉承得好,我也只是个举人哩,举人做官,难哦。你做好面子情便是。倒不如结好邻居,可不敢小看这城里人,那程家老爹是秀才,他死了的儿子也是举人。旁人家子弟也有读书的,说不定还能出进士。&rdo;何氏一转眼睛,拍掌道:&ldo;晓得,这些人不定在巷子里住了几辈子,就是地头蛇,不定知道城里什么事。且你是官,他们家无官,且要巴结我。待他们好了,是我们仁慈,于你官声也好哩。&rdo;纪主簿难得被娘子夸赞,也捋着新蓄的胡须一笑。何氏道:&ldo;既如此,我便多与程家娘子说话罢,她家最可怜。程家娘子又年轻,二三年生几个小子,家业又立起来了。倒比那杨家、柳家还易兴旺哩。&rdo;纪主簿道:&ldo;这又作怪,程家儿子也无一个,如何比得杨家、柳家人丁兴旺?&rdo;&ldo;你就只会读书罢哩,甚都不懂。杨家四个儿子,柳家三个儿子还有两个闺女未出阁,我看他们各家使唤来送帖子的人,样子与程家也差不多,又同住一条巷子,可见家业也差不多,两家老爹一去,分个家,一拆二拆,还剩多少?反不如人口略少些。经过事的人家,比之过惯顺当日子的,更会过活。&rdo;纪主簿暗想一回,道:&ldo;这话有道理。&rdo;何氏便兴兴头头地下了帖子回请众街坊,把一身新做的夏衫拿出来穿,又把离家前族里婶娘送的一套金头面拿出来插戴,翻箱子把最宝贝的一双羊脂玉镯子也套手上,命小丫头捧着菱花镜,自家看个不住。‐‐‐‐‐‐‐‐‐‐‐‐‐‐‐‐‐‐‐‐‐‐‐‐‐‐‐‐‐‐‐‐纪主簿夫妇有心交好街坊,诸街坊也想与这在衙门里的主簿交好,宾主各各有心,这一日纪主簿家里人人笑意盈盈。宾客们也笑意盈盈,男女各开一处谋面,酒食皆从酒楼中订来,十分整洁。男子那一处,推杯换盏,投壶为戏,又有两三个卖唱的被纪主簿花钱请了来,因娘子们在不远处,且不知纪主簿家风气如何,故而不敢调笑。纪主簿一看,肚里放下心里:此地民风淳朴,甚好,甚好。纪家小厮晃晃手里的酒壶,拔开盖一看,见底了,放到一旁一张高几上,见高几上已有五个空壶,向旁边人说一声:&ldo;我去厨下灌酒。&rdo;一手勾着三只空壶,摇摇晃晃去了厨下。因菜是外头叫的,厨下今日不甚忙,纪家厨下也有五、六个帮厨,年轻些的都去上菜劝酒,止一四十余岁的老妈妈领着两个粗使丫头看着灶火,预备着煮那醒酒汤‐‐宴才开始,听得外面丝竹声声,十分难耐。见这小厮过来,两个丫头取了空壶、开了酒坛子,使个小些的那个有八、九岁的丫头,口称&ldo;哥哥&rdo;:&ldo;又罄了这几壶,前头可能喝。&rdo;大些的那个有十一、二岁,也说:&ldo;哥,外头可热闹?都是甚样人哩?&rdo;小厮见老妈妈并不阻拦,堆起个笑脸儿来问了一句:&ldo;妈妈好。&rdo;方咳嗽一声,讲了起来:&ldo;外头郎君们,与咱家郎君喝得开心哩,都与郎君投契,&rdo;把头一低,挤了挤眼睛,&ldo;见了唱的都不敢抬眼看,看一眼唱的,还要看一眼后堂‐‐都怕自家娘子……&rdo;冷不防被老妈妈一巴掌拍在背上:&ldo;酒灌好了,你还不快取了去,耽误了客们吃酒,看不打折你的脚!再在丫头们面前胡吣,老大耳刮子打你。&rdo;大丫头取一张黑漆的托盘来,把灌好的酒壶往上一放:&ldo;使这个托着去,好拿。&rdo;小厮儿涎着脸向老妈妈讨了一回饶,托着托盘,一道烟往前头送酒去了。留下两个丫头问老妈妈:&ldo;江州府里也有与咱家郎君一样怕娘子的人啊?&rdo;老妈妈且气且笑:&ldo;哪个教的你们背后嚼主人家舌头?看在眼里的,不要放到舌头上!守些本份罢,咱家娘子不好相与!&rdo;两个丫头一齐点头:&ldo;好妈妈,再也不敢了。&rdo;想娘子连郎君都要打骂,又央求老妈妈不要告诉何氏。老妈妈拿捏了一会儿阵子,小个儿的丫头机灵些,上来给她捏肩捶背,半晌方换回一句:&ldo;往后小心些,如今郎君做了官儿,下人也要比旁人更有样子哩。&rdo;小丫头们一齐称是。‐‐‐‐‐‐‐‐‐‐‐‐‐‐‐‐‐‐‐‐‐‐‐‐‐‐‐‐‐‐‐‐且不说厨下一老两小如何打发时间,席上又是另一种热闹。男人这里,已改了客气称呼,年纪相仿的称兄弟,纪主簿已管柳家四十余岁那位老书生叫起&ldo;老丈&rdo;来了。诸邻之中,纪主簿最喜程谦。纪主簿初见程谦,几乎没回过神来,程谦于今二十余岁,尚未蓄须,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生得剑眉星目,江州左近男子肤色都不甚黑,程谦生得尤其好,且身玉立,站在一班街坊里,真真鹤立鸡群。纪主簿一看这班邻居,旁人是矮的矮、老的老,谈吐也不如。更兼程谦又识音律,一手投壶的绝技,划拳行令等等竟无一不通。纪主簿心中本已拟定了要看顾程家一二,图个好名声,见他这样更喜:我还恐程家人畏缩,十分不雅相,如果相交,委实令人苦闷。如今他这般,倒好多相处。又拿眼睛看程谦,忽地皱起眉来。程谦入门见这纪主簿,三十余岁,五短身材,面皮微黄,蓄着须,一口官话略带些口音。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一张脸不丑不俊,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极普通一个人。程谦常在外头应酬,对这纪主簿也是不卑不亢。众邻居内却有些不忿之人,诸人皆是邻里,平素抬头见低头见,然则见新邻对程谦这个赘婿与旁人不同,不由极不服气。世人说起一个妒字,便要赖到女人头上,连这个字,都要写做女字旁,实不知这男人妒起来,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程谦既生得好,行事也样样出色,就招人妒。街坊教子,时而拿他作比:&ldo;程家女婿,样样比你强,止不幸父母双亡。你也止在父母上强些,我若死了,你还有甚?&rdo;因他是个赘婿,与大家不同,也翻不了身,平素年轻男子们也就压着这份心。今日却是主人家格外厚待他,虽不至形影不离,语调声气乃至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不由愧恨,便要让程谦出一出丑。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壶,先敬主人家,次便与程谦碰杯:&ldo;素日不常见姐夫,今借主簿的酒,我与姐夫喝几盅。&rdo;次是杨家杨二郎:&ldo;能与他喝,也要与我喝哩。&rdo;又有李家大郎等依次排上了队,赵家娘子的丈夫赵大郎见不是个事儿,思自家与程家极近,娘子又与老安人认了干亲,上来与程谦解围。纪主簿欲待相拦,程谦对他微微摇头。又有同来赴宴之里正、诸老者,因未有人醉酒闹事,且非在自己家中,皆不好阻止。程谦见赵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拎起他衣领,把他安到座儿上,自拎了壶酒,与人周旋。不多时,杨二李大柳三皆倒于桌下,程谦脸泛桃花,捏着酒盅儿在灯下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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