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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山上的回忆（第1页）

刚上大学那几个月里，她会在星期天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和一本书到山上去坐。

她没有朋友。她对什么都充满了恐惧。初中到大学的那十年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十年。口吃基本摧毁了一切。远离了家门，姥姥远在百里之外，她所有的只有恐惧的孤独，或孤独的恐惧。

坐在高高的山上，看山下芸芸众生，却绝没有脱的感觉。而是遥遥的恐惧。只不过把在人群之中的恐惧拉远了些，但还是无法根除，因为她还是必须要回到人群中。

不在人群中，她没有意义。在人群中，她找不到意义。

看到美丽的风景，云龙山上的树在山坡上倾斜生长，如云龙山坚挺的头。太阳从林间照下来，似乎挺美。

但一回到自己，就是树下永远的阴影。为什么自己的亲人都抛弃了自己？

她记得很清楚，娘消失之后，爷爷这边一家大乱，一家灰头土脸，面临着乡邻的非议和嘲笑。小宁只隐约知道，娘是跟一个男人“跑了”。大大气得整天大骂。从之前娘和大大吵架的情况来看，大大外面也有人。妹妹自杀后，娘彻底走了。大大很嫌弃小宁，最讨厌听她说话。奶奶的话是，女孩没用，养了白养，才不想费那个功夫养别人的孩子。大大是暴躁脾气，一不高兴就跳起来，一言不合就打人，在他面前，她只有恐惧。大大不要她，她不觉得遗憾，反正跟他也没什么好。爷爷就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奶奶说那么绝情的话爷爷就那么一言不，肯定奶奶就代表他了，她对爷爷也没什么遗憾的，反和也没对她好过，爷爷脾气和大大一样，一言不合就骂就打。但娘最让她疑惑，娘最该带着她走，即使找别的男人去，也不应该一言不抛弃她就走，一句话都没有。

娘离开的那两年，每天晚上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她都偷地流泪，想着娘。希望哪一天娘能来带她走。

她在姥姥家那边上了学之后，娘来看过她。她当时就哭了。她不想见娘。娘穿着红袄，看上去比一般的农村妇女洋气多了，不知她在哪儿。记得娘只抱着她哭。她也哭。她很不习惯娘那样。娘说，不要记恨娘，长大了你会明白。当时她就想，我怎么才会不记恨你？娘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是她当时觉得奇怪。娘不看她，边擦泪边说，娘有句话，看着你也要长大了，你长得有几分像娘，要小心男人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别被他们欺负了。我们天生没力气，你要记住，女人最厉害的地方是牙！

娘用了“女人”这个词，小宁觉得很别扭。这是个很庞大的词，小宁又隐隐感觉到某种神圣感。

这句话小宁一生都记得。后来棉花地中二罗狰狞的脸证明了女人活在世上的最大危险是什么。

后来，她在学校上课时娘又来看过她一次，娘这次似乎神情比上次差很多。班主任告诉她她娘来了，她就有点懵。到外面，娘上来就抱住她，哭着说，闺女来，长那么高了，娘对不起你，你听您姥姥的话，好好活。她也哭。

娘说我等会就得走，娘也没啥钱，我这有一块五毛钱给你。掏出一个旧手绢，打开，里面是几块钱，娘拿出一块五毛钱来，是新钱，刚出没多久的，淡褐色的纸币，一张能买很多东西。

一块钱的正面是两个少数民族姑娘，背面是长城，是她见得比较多的纸币。五毛的也是淡褐色，正面也是两个少数民族姑娘，背面是大国徽。以前的一元的是深粉色的，正面是个女拖拉机手，背面是草原和羊，五毛的正面是工厂的女工，背后是花托着一个蓝色的数字5。

这两张钱每一张都能买很多东西，除了交学费，她没机会拿那么大的钱。娘手里这两张新版的更好看，挺刮刮的。

看着那能换来很多糖果、瓜子、花红、焦米团、苹果、桃、肉合子、油条、烧饼这些她做梦都想吃的东西的钱，她却不接。

娘硬给她，哭着说，闺女，娘对不起你，你就拿着吧，娘真的没多少钱……

娘越说泪越多，抱着她大哭起来。拿着钱的手就在她左脸边，她闻到了非常亲切的钱的味道。

多少年以后，回忆起这个场景，小宁每次都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两张巨大的钱的样子和新钞票才有的奇特的香味。

她还是不接，娘的泪流滴到她头上和脸上，她也大哭起来，死抱着娘。心里说，你为什么不要我……

老师听到了。走了过来。就是那个阴险班主任。

班主任的形象一出现，坐在山上的小宁的泪就戛然而止。她清楚地记得班主任说了什么，他说，别吓着孩子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说着过来拉小宁的胳膊。

二年级的女语文老师也过来了，她扶着小宁的肩，把小宁拉了过来。小宁感觉得到，这两个老师都对娘没多少好感。

小宁离开娘的怀抱，擦着泪。

娘手里捏着钱，边抽噎边说，没啥事，我就看看俺闺女。

班主任又说，你别吓着孩子。

女语文老师也说，是的，让她好好上学吧，别吓着她了。

语文老师对小宁说，你回教室上课吧。

小宁没说话，看一眼娘，转身走向教室门。

娘急忙挥了一下手中的钱闺女来，给你钱！您娘的一点点心意！

娘不叫她的小名“大妮”，却叫她“闺女”，她觉得很奇怪。

小宁头也不回。进了教室坐下，趴桌上哭。

娘走到教室门口，要进来给她钱。校长也过来了，和班主任及女语文老师一起把娘拉走了。

小宁听到娘的哭声远去了。她没抬头，她的眼泪比娘的还多。

十年后的小宁想起那一幕仍然在山上的一角泪如雨下。她仍然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现在又到处惹人厌，活得一如既往地死都多余。

她抱着身边的树，泪顺着树身流下来，注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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