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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意外,他将来不但要继承阿爹的刀,还得继承阿爹那根挂着幡布的竹竿,成为青垣县里新一代的神棍。当初阿爹肯花钱把缓缓买下来,除了他的恳求之外,还因为阿爹觉得万一缓缓一不留神仙游之后,它那个罕见的白色龟壳拿来摇卦倒是极好的,搞得他一度非常紧张,生怕阿爹对缓缓做出什么“一不留神”的事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阿爹拿刀跟不拿刀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个可杀敌于千里之外,冷酷决绝,一刀毙命从不拖沓;一个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摆摊算命,边说瞎话边打量路过的漂亮姑娘,还经常为几文钱跟客人大吵大闹……
除了有今天这样的“事”要做,阿爹跟他绝对不会离开青垣县一步。
十岁的他,至少有九年半都是在青垣县的日出日落中度过。
他家姓应,他叫应凡生,阿爹为这个名字自豪了许久,说是查了许多史书才挑了这个名字,可让他说个典故出处,他又说不出……不过在这座到处都是来福翠花大壮的小县城里,凡生倒算个雅气的名字了,想想他的好朋友李火牛……
上回离开老家,是去年的盛夏,阿爹带着他追到了千里外的一个县衙前,当着众人的面结果了那个年轻轻的书生,又一次荣登通缉令。
今年没有追那么远,但那老汉的家也在五六百里开外的地方。
明年的盛夏,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一阵带着热气的夜风吹过来,阿爹站在月色中,摸出一枚铜钱,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旋即将铜钱往前一扔,空气中便有如撕开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透着微微的紫光。
“走吧!”阿爹招呼他一声。
他走快几步,那道发着光的口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
走进去总会头晕一下子,眼前也是光影混乱,但很快就能结束,等到脑子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家中的院子里了。
如果别人知道阿爹其实是一个厉害的术师,应该就不会总朝他翻白眼了。
应家的祖辈们都是如此,以凡人之躯修术法观天象,不求成仙,但守祖训。
而应家的祖训……是守着一个洞。
他从小就知道老家院子里的那口井,其实并不是一口井。
只是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这口井一直没有盖子,如果从井口往下看,自然是没有水的,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阿爹警告他,盛夏那几日最好不要靠近它,其他时间,看可以,但绝对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他小时候很怕这口井,都不愿意靠近,现在却不怎么怕了,甚至会很坦然地走到它面前,低头凝视着洞口,总觉得在那块近在咫尺却又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即便是最热的夏天,狴犴司里的每个角落也永远凉飕飕的。
常年在地下,自然是不会热的。
众人皆知京城相国寺得天子厚爱,香火鼎盛,往来朝拜之人络绎不绝,不过大家虽见神佛罗汉在上,却不见这相国寺之下,还暗设一处名为“止行监”的大牢,里头关押的正是各段奇案之中的犯人。而与止行监前后相临,行监察镇守之职的,便是狴犴司,正正应了自己的天职——狴犴,专司刑讼之事,形似虎,有威仪,立狱门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纵。
这日,前来宣密旨的家伙刚走,邱晚来便将圣旨往桌上一扔,又斜躺回长椅上吃起葡萄来,边吃边说:“年年都要咱们‘暗中庇护,以策完全’……你们说那些个天下首富与名流士绅们是不是个个都闲得慌,好日子过无聊了,非得年年都搞一出‘百杰夜宴’。”她不满地吐出个葡萄核,“又不是什么百鬼百妖夜宴,明明已经派有禁军护卫了,还犯得着让咱们跑一趟?是不知道咱们司里待查的案卷都堆成山了吗!”
坐在另一头擦拭着佛眼的罗先说道:“你也知是百杰夜宴了,牵头举办的是那几位首富巨贾,能得夜宴请柬的,也是当世各行各业最杰出之人士,万一有个闪失,江山怕要损半壁气数。若有人祸,禁军当可护卫,非人之祸呢?既然都是公务,倒也不必抱怨。”
邱晚来一个葡萄皮扔到他身上:“上头加了你多少俸禄?你还指责我抱怨?”
“我不是指责你。”罗先立刻解释,“是你本来就在抱怨啊。”
也幸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要被这个直肠子气死,就这样还想讨美人欢心……当真是个注孤生的命。
“就算我抱怨又怎样?”邱晚来坐起来,环顾四周,愤愤道,“你睁大眼睛瞅瞅,狴犴司三首六星,总共就只有九个职位,老大公务繁重还得时刻御前行走,常见不着人,这狴犴司里他的座位都落上灰了。上任破军殉职后,此位一直空缺,既没补充新人,也没见要从咱们几个里头提拔。这些本都不算什么,起码咱们还有贪狼大人,可如今连他也辞官了,狴犴司里日常就靠咱们六个忙碌,本就无暇分身,还要额外添事情,还当是分内事从不给奖赏,牛马还得吃草呢,咱们比它们都不如!”
罗先完全不能理解她的不满,认真道:“狴犴司天职就是保我江山百姓安全,不为妖魔邪祟所害,那夜宴之上的人哪个不是大宋百姓呢,咱们去一趟是分内事。再说这百杰夜宴不过从去年才开始,且你去年做的事不也就是在宴会上吃喝一圈,然后平安归来。如此轻松的差事,为何要愤愤不平?”
去年的确如此,狴犴司里前往夜宴现场的各位,全部公务就是扮作宾客,全程围观了一场大宋最杰出人物们的觥筹交错与一场盛大的欢歌妙舞,有吃有喝还不做事,其实算个美差才对。
“你个呆子,懒得跟你讲。”邱晚来哼了一声,“去年不是在洛阳办的么,怎的今年改在那青垣县了?离京师千里之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去也不方便。牵头的几个老家伙也不怕马车把他们骨头颠散了。”
“青垣县……”罗先想了想,目光转到另一方,“贺白,是你的老家?”
装饰得像一扇窗户的墙面前,银发白衫的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专注地剪着黄色的符纸,桌上已经躺了一堆各种形状的“作品”,根本没留意另两个家伙在说什么。
“贺白!”罗先又喊一声,见对方仍不回应,加大音量又喊,“天空大人!”
男子总算微微侧目,淡淡道:“青垣县景色秀丽,有山环绕,山色四季青翠,如玉带蜿蜒,故得名青垣。气候温润,无寒冬炎夏,历来有不少富贵之人往那里修建华宅别墅。正是我老家。”
此刻,邱晚来也看着那男子,微微皱眉:“你是从不回老家的。”
“若是公务,去哪里都一样。”他手一顿,可能是剪坏了一点。
罗先皱了皱眉,说:“你的父母……”
话没说完,邱晚来隔空掷来的几颗葡萄便准确地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狠狠剜他一眼,岔开了话题:“你家贺春花还没回来?每晚都跑出去巡城,也够难为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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