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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祥福出生在一户富裕人家,他的父亲是乡里唯一的秀才,母亲则是邻县的一位举人之女,虽然出生时家道中落,可她饱读诗书心灵手敏。林祥福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去世。当时酷好木工活的父亲刚刚给他做完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小凳子,放下工具喊叫他的名字,喊到最后几声时不再是他的名字,变成了啊啊的叫声,他双手捂住胸口倒在地上。年仅五岁的林祥福来到木工间的门槛前,父亲在地上挣扎的样子让他咯咯笑个不停,直到母亲奔跑过来跪在地上出连串惊叫,他才止住笑声,然后害怕让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这可能是林祥福最初的记忆。几天以后他看见父亲躺在门板上面一动不动,一块白布盖住父亲的身体,白布短了一截,父亲的双脚露在外面,这双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脚,让童年的林祥福端详很久,他看见有一道划破的伤痕在父亲的脚底张开。
母亲穿上他从未见过的衣裳,披麻服丧的母亲双手端着一碗水从他身前走过,走到宅院门口,跨过门槛将水放在地上,然后母亲坐在门槛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黑夜来临。
父亲死后给他留下四百多亩田地和有六间房的宅院,还有一百多册线装的书籍。母亲饱读诗书和勤俭持家的品行也传给了他,从他学习认字起,就搬起父亲最后的手艺——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到母亲的织布机前。母亲一边织布一边指点他的学业,在织布机吱哑吱哑的声响里和母亲温和的话语里,他从三字经学到了汉书史记。
他十三岁那年开始跟随管家田大下地视察,像他家的佃农一样一双泥腿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有时会与田大一起跨入水田,当他回到家中坐到母亲的织布机前继续自己的学业时,仍然是一双泥腿。他继承了父亲的木工活酷好,小小年纪就与斧子、刨子和锯子打起交道,而且废寝忘食,进了木工间半天不出来。于是在农闲时,母亲就会领着他去邻村邻乡的木匠师傅那里拜师学艺,他常常在木匠师傅家里吃住一两月,传授过他技艺的木匠师傅个个称赞他聪慧手灵,称赞他吃苦耐劳,一点不像富裕人家的少爷。
他十九岁的时候,母亲病倒了。当时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多年的操劳之累和守寡之苦使她头灰白,皱纹也刻满了她的脸。这时候母亲开始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端详自己的儿子,看到儿子已经像他父亲生前一样强壮,欣慰的神色从她眼中流出。儿子从田间视察回来或者从木工间出来,就把小桌子和小凳子搬到母亲躺着的炕前,备好墨纸砚打开书籍,继续接受母亲的指点。那时候他的木工手艺已经小有名气,他做的桌子和凳子有买家了,但是在母亲面前继续学业时,他仍旧使用父亲留给他的小桌子和小凳子。
行将离世的母亲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这些画面显示儿子的身体在小小的凳子和桌子之间越来越大,而书写的毛在儿子的手中越来越小。她的脸上因此露出一丝安宁的微笑,似乎是艰辛一生终得酬谢。
十月里最后的一天,已经不能动的母亲突然回光返照地侧过身来,长时间望着敞开的屋门,她是在期待儿子的出现,可是目光在她期待的眼睛里逐渐熄灭,她留给儿子的遗言是两滴挂在眼角的泪珠,仿佛是不放心儿子独自一人走在人世的路途上。
然后,林祥福五岁时见过的情景重现了,母亲躺在门板上,一块自己生前织出的白布盖住身体。披麻戴孝的林祥福端着一碗水走到宅院门口,他将水放在门前地上,他像十四年前的母亲一样,在门槛上坐下来,坐到黄昏来临,他看着从门口出的小路曲折向前,进入远处的大路,大路在空旷和飘扬着炊烟的土地上继续前行,一直伸向天边燃烧的晚霞。
三天后,林祥福将母亲埋葬在父亲身旁,这位十九岁的男子双手撑住铲子在那里站立良久,站在他身后的管家田大和他的四个弟弟默不做声,直到黑夜降临,田大提醒他一声,他才在迟缓的脚步里回到家中,然后抹去脸上的泪水,继续重复过去的生活。
他像往常一样,每日清晨与田大一起走上田埂,去查看田地里庄稼的长势,与在地里劳作的佃农们聊天说话,有时候他会卷起裤管下到地里与佃农一起劳作,他做农活的熟练不输佃农。空闲的时候他长时间坐在门槛上,没有母亲织布的声响,他也就不再去翻阅那些线装的书籍。他独自一人生活了五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只有田氏兄弟从宅院的后门进来,与他说些与田地庄稼有关的话时,这个宅院里才有了他的声音。
每年的深秋,林祥福都会牵着毛驴,带上一年收成所积余的银元,走进城里的聚和钱庄,换成一根小金条,同时买上一两段彩缎带回家中。金条藏在家中墙壁隔层的木盒里,彩缎放进里屋的衣橱。
这是他母亲生前的习惯。积攒金条是林家祖上开始的,彩缎是为儿子相亲时用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这位疾病缠身的女人,总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将一段彩缎放入包袱,疲惫地坐上毛驴,田大牵着毛驴,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摇摇晃晃远去。
在林祥福的记忆里,母亲这样的出门差不多有十来次,每次回来时包袱里都没有了彩缎,林祥福知道母亲没有看中女方,她将彩缎留下是为了给女方家眷压惊,这是多年来的风俗。她回到家中,将毛驴交给迎上来的林祥福时,总会疲惫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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