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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他很擅长这样开头)这户里的人……」
他把手上的纸条拿给那个太太看。太太低头看了一眼,很快地点头说:「就是这里没错啊!」青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又问了几句,我躲在公园的儿童游乐设施後,依稀听见太太又回答:「咦?这边有住人吗?」、「搬走了…会不会……」之类的句子,然後是青年失望似地叹息声。
果然,他是来这里找什麽人的,而且显然是没有事先约好的人。说不定是很久不见的人,在信件上和他说了地址,说自己搬了家,要他那天来玩之类的。我对自己的推理满意起来。
那个欧巴桑好像要开门让青年上去看看的样子,大概是青年看起来很老实的缘故。他可是刚偷了你家附近的脚踏车啊,太太。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进了旧红大门,我仔细想著,那个地方在四楼,直接跟著上楼实在太显眼了,但是要我现在放弃是不可能的。
看来只能硬著头皮上了,我正这麽想著,我腰间的电话铃响却把我吓了一跳。
那一刹那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意识从艺术的世界抽离到现实的自己身上。是我的手机响了。
我才一接起电话,连答腔都没有,电话那头的骂声便连串而来:
「你这死小子跑到那里去了,又给我换手机,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你?又在那里到处乱晃,家里都快要饿死了,你以为你家开金库吗?今年面粉又涨了,时机不好你是不会看一下?生你这个儿子有什麽用?你最好给我拉紧耳朵……」
我的反应太慢了,只能怪刚才的那出戏太过迷人,我才终於记得要把电话拿开。没想到我换了不下十次的手机,那个女人……正确来说是把我生下来的那个女人,还能找得到我。
自从我失去了最後一个职业开始,那个女人就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她是一个再粗鄙不堪的女人,也是我生平所仅见最贫乏的女人,只会在世俗的事物上打转。毕业、就业、赚钱、娶妻生子,脑子里只有这些东西而已。
她是一个即使她求我,我也不愿花一秒钟跟踪她的那种人,跟随贫乏的人,只会让自己也跟著贫乏而已。
「你有没有听见?你听见没有?再给我装聋作哑我就……」
「对不起,我很忙。」
我无言地按掉了手机的通话键,盘算著如何向室友借钱再去申请一个门号。不过这一耽搁,倒是让我想到一个尾随的好方法。
我一个箭步冲上楼梯,果然如我所料,那个男人已经在四楼了,他站在右侧那扇门口,紧张从他苍白的指节和颈後的汗水可以看得出来。我再一次确认他的指甲真的很漂亮,像月牙一般地洁白。
sands二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後经过,一路爬上了五楼。从五楼往下窥看,要比在楼下更不容易被发现,因为根据经验,人总是不习惯抬头仰望,特别是紧张的时候。
青年试探地敲了几下门,不过不要说没有人应门,我看了一眼门口,脚踏垫上都积了灰尘,根本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青年看起来更紧张了,他绞著自己的袖子,又深呼吸了几次。我判断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後来那个楼下的太太又跟了上来,她好像是原本住在三楼的人的样子。上来时还提了一罐麦茶,满面笑容地问青年「怎麽样了?」。
的确,以这个年纪的男人而言,他确实是长得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很吸引女性的那种类型。当然也包括师奶在内。
青年看起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频频向那位太太道谢。他捏紧了手上已经不成纸形的纸,好像就要离开的样子。
我把身体倾得更靠近栏杆一点,总算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你要找的人不在吗?」太太。
「啊……是的……似乎真的已经搬走了。」他。
「这麽说起来,我们家楼上确实是搬过一次家呢!走得时候很匆忙,没几天就不见人影了。」
「是……这样吗?」
我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他是来找人的,而且找得人已经搬家了。青年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两眼失神地看著门的另一端,好像那里有他毕生最重要的东西一般。
那副表情,大概可以让天下大部份的女性生起搂他进怀里的念头吧!我想著。果然那位太太说话了:
「住在这里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青年露出被吓一跳的表情,抬起头来,又低下头:
「嗯,不,是……」
「啊呀,难道是亲人吗?是妈妈?啊,我记得这里确实住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好像还带了另一个孩子。不过她碰到人都不打招呼,好像也不常出门,很不亲切的人咧!啊,阿姨这样说你不要生气厚,她是你妈妈吗?」
太太自顾自地说著,青年捏著手上装麦茶的纸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和你家里人不住一起吗?你妈没跟你说要搬家啊?」
青年的头越来越低,他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变得更加苍白。他好像低声说了些什麽,那个太太边听边点头。可恶,下次应该去买个窃听器才对。
「既然是母子那就好办啦!我跟你说,阿姨其实是这幢公寓住户委员会的会长,要不然我帮你叫锁匠,你可以进去看一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怎麽样?」
「请、请问……」
又是同样的开场白,这个男人,真的是个罕见的猎物:
「我……我可不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住在那里?可是那里应该很久没缴水电费了,没水没电的,何况可能也没什麽家具了……」太太显得有点迟疑。
青年用力地摇了摇头,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话,因为害怕靠得太近会被发现,我只能有一段没一段地听。但是大致上就是他是远道而来,是来投靠亲人,现在亲人不知去向,他也没有地方住,就算要再出发也要筹足车钱。所以希望有个可以遮风蔽雨的地方,即使只有一两晚也好。
我知道他在说谎。尾随一个人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就在於让你发现世人是多麽表里不一,在家里和母亲和气地道早安的乖学生,到了学校却压著同学勒索。在街上攀爬乞骗零钱的卖货郎,回家却摇身一变,对妻子大呼小叫。
我还曾经看过一个公司的主管,下班後的嗜好是去小巷里脱裤子给女学生看。没有什麽比观察这些转变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看著太太打电话叫锁匠,一边耐心地思索的。首先,这个青年不可能是远到而来。他没有带任何的行李,甚至连雨具也没有,他的样子,就像是搭市内公车从某个地方坐到这个地方而已。
除此之外,他也不是如他所说连车钱都筹不出来。我在车上瞥过他的皮夹,里面还有几张钞票,坐铁路到台湾另一端都绰绰有馀。
但是他为什麽要说谎呢?我一步步推敲著。他之所以要装成这麽落拓的样子,最大的目的就是住进这间屋子里。但是这间破房子,显然不值得人大费周张说一堆谎来骗人,他要住进去,一定是为了某些特殊的原因。我猜想是为了曾住在屋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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