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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休班,马魁提着一兜菜,刚走进家门,把菜兜子递给妻子,就听到女儿房间传来的欢笑声,他头顶立刻生出一团火。王素芳一瞧,轻声细语地说:“小汪来了,刚来没一会儿,你消停点。”“又来混饭吃?”“人家哪回来都没说要吃饭,不都是咱们主动留的嘛,再说人家也没占咱家口粮,给的粮票只多不少。”“我进去看看。”“老马,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望着侯三金落荒而逃,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胡队长和汪新,不约而同地都朝马魁竖起了大拇指。
王素芳一看马魁那脸色,连忙制止,把他拽进自己房内,关上屋门。马魁望着她说:“这是咱的家,说话还用关着门吗?”“坐下说。”
侯三金说着,转身就跑,马魁望着他兔子般的背影,哼哼着:“小子,记住我这句话,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马魁坐在炕沿上,王素芳继续说:“老马,咱们这么说吧,自打小汪常来咱家串门后,燕子的笑模样比以前多了,话也多了,这是好事。”“还好事?”“闺女高兴了,不是好事吗?”“你知道啥?这小子是故意气我。”“那也是你先给人家气受。”“你到底是哪头的?”“闺女这头的。”
马魁一步两步三步往前,侯三金是一步两步三步后退着说:“等等,我有话要说!”“边说边骨折,不耽搁事。”“我服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姓马,叫你一声‘马哥’。马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样,各种费用我都不要了,咱们交个朋友,行吗?”“想做朋友,就得交实底,说掏心话。”“算了,就这样吧!我走了。”“别走啊,正唠得热乎呢。”“不要你赔钱了,还不行吗?”
王素芳开导马魁:“你也看到了,燕子的性格多孤僻啊。平常下班就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个唠得来的人,多好!”马魁说:“小伙哪能总往大姑娘家跑,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啊!”“人家是同学关系,有什么呀。再说了,小汪是你徒弟,他来师傅家,是多亲多近,谁也挑不出刺儿来。”“那小子肚子里转的是什么轴,我清楚。他是在逼我赶他走,臭小子,你想得美!”
听到马魁这样说,侯三金愣住了,马魁继续说:“不说话就是答应了,爽快人儿啊。”马魁说着,伸手就去抓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猛地躲开身,嚷道:“你要再这样,我可喊人了!”“想喊就喊,也就我能听见。”
夫妻俩窃窃私语了一阵,听到女儿房间有动静,就走出房内,看到汪新关上了女儿的房门,和他们告别。王素芳刚想张口留饭,就被马魁不动声色地劝阻了,王素芳笑着:“小汪,没事就过来。”“婶儿,我来你们家,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可自在了。”“那就好,我和你师傅都欢迎你常来。”“没说的,再见。”
马魁没有伸手接,侯三金壮着胆问:“这是不想认账吗?”马魁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小侯啊,你一只手腕已经骨折了,花了这么多钱,又误时又误工的,还得雇人照看你。要不这样,你那只手腕干脆也弄骨折得了,我把你接回家,把你供起来,吃喝拉撒睡,我全包了,你看这样行吗?”
汪新走了,马燕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少女的心事逃不过马魁的眼睛,他说:“燕子,以后跟汪新少来往。”“为什么呀?”“没有为什么,我说少来往就少来往,这个家,我说了算!”“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那你说我是哪样的人?你了解我吗?”“您出去十年,我当然不了解您。”
侯三金说着,按下心中恐慌,装模作样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马魁把椅子挪到侯三金身旁,摸了摸侯三金吊在胸前的手。侯三金从兜里拿出一沓单子:“这是医院开的单子,各种费用,你自己看吧。”
“你以为是我想出去十年吗?这十年来,我经历了什么,是怎么过的,你不清楚!”
马魁说着,伸手摸向侯三金吊着的手腕,侯三金一边躲闪一边惊呼:“你要干啥!”马魁和颜悦色地说:“我摸摸,看你伤得重不重,过来。”“我不过去,有话说话,别动手!”“看把你吓的,刚说自己能耐大,装得跟只大老虎一样,转眼就变成小猫了。”“哼,以为我怕你呀!”
“您说我不知道您那十年是怎么过的,可您也不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那你先说你咋过的,完后我再给你讲我咋过的。”
马魁劝道:“我说侯三金,你那点本事我清楚。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那不叫本事,都是害人的东西,不光害别人,还害自己。”侯三金哪是听劝的人,态度生硬地问:“别废话了,你把我手腕子弄骨折了,这事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听你吩咐啊。”
“这十年,我入不了少先队,也入不了团,就连班干部都选不上,我学习再好再努力,也没有用!同学们都不愿意跟我玩,甚至,都不愿意跟我说话。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都在嘲笑我,包括他们的父母。我不敢说话,不敢上街,同学欺负我骂我,我也不敢还嘴。我知道,就算我反抗,也没有用,除了我妈和汪新,没人会帮我,没人会可怜我同情我!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多少次我站在河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我想起我妈,我不忍心留下她一个人,我不想让她难过,她身体不好,我得留命活着,陪着她,照顾她……”
侯三金扫了马魁一眼,犹豫片刻,把椅子挪了挪,离马魁远了一点。马魁说:“离远了说话听不真亮。”“那就大点声呗。”“贵姓啊?”“姓侯,名三金。”你问我答,两人暗藏机锋地聊上了。马魁点点头说:“这名有点意思啊。”侯三金说:“生下来三斤重,以为活不成了呢,就随便起了个名,叫三斤。后来呢,越活越硬实,越活越值钱,就改成了金子的金。”“越活越值钱这话怎么讲?”“就是顶数我本事大,全家的嘴都靠我喂呢!”
提及往事,马燕边说边哭,王素芳也忍不住悲从中来,上前抱住了马燕:“孩子,你别说了,妈的心都碎了!”
一看马魁靠近,侯三金有点慌神:“坐我旁边是啥意思?”马魁笑眯眯地问:“那我该坐哪儿呀?”“对面呗,咱俩是冤家对头。”“我不敢坐对面,怕把你吓出精神病来。”
原本,父女俩言辞激烈,王素芳几乎插不上嘴,偶尔说一两句劝和,也被他们父女俩的声音淹没。只是,当马燕溯及过往,王素芳难以释怀,那艰难的时光,是泪水洗刷过的。
侯三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撇着嘴,斜着眼瞄着马魁,他的胸前吊着缠着纱布的手腕。马魁不慌不忙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侯三金侧面。
望着妻女失声痛哭,马魁转身进了里屋,他眼中有泪,却没有流下来。这十年,马魁曾经一度以为,他的眼中不会再有泪水了;这十年,每一次稍稍碰触,都扎了心肠。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暂时关闭了悲伤。
师徒俩针尖对麦芒般说着,彼此冷笑着。这时,胡队长带着侯三金从外走了进来。两人暂时熄火了,胡队长冲着马魁和侯三金说:“侯三金,马魁同志,你俩好好协商,有事儿说事儿,别戗戗。尤其是你侯三金,别得理不饶人。”胡队长说完,就带着汪新出去了,留下马魁和侯三金大眼瞪小眼。
夜半,大风刮过,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敲打着窗子,整座屋子都像是在瑟瑟抖。马魁家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大雨被吹进屋里。马魁爬上炕,关紧窗户,雨水从棚顶滴落下来。王素芳拿着两个罐头瓶子,把瓶子放在地上接雨水。“燕子那屋咋样了?”马魁问道。“还行,一个盆够了。”“这一下雨就漏,也不是个事儿,等我跟领导说一声,看能不能换个地儿住。”
马魁不置可否,胡队长出去带侯三金了,办公室内只剩下马魁与汪新。马魁凝视着汪新说:“当着领导面,给我上眼药,小子,你出息了!”汪新坏笑说:“我那是夸您手劲大,是跟领导表扬您呢。再说了,我要是说您坏话,还能当面说吗?”“少跟我玩心眼儿,我知道你小子心里横着刀呢。”“我可不敢,万一把您惹毛了,再把我弄残废了咋办。”“知道就好!”“老马,缺钱我那儿有!”“你留着接骨头用吧!”
王素芳说,也不是天天下雨,将就住吧。马魁刚回来,就跟领导要这要那的,传出去影响不好。马魁理直气壮,他也不是戴罪回来的,怕什么。王素芳不想惹事,让马魁听她的,别去招惹闲话。马魁感叹说,下辈子千万别跟他过了,遭老罪了。王素芳问马魁,那她这辈子遭的罪,找谁算账去?
胳膊肘往外拐,这徒弟成心让自己难堪。马魁狠狠地瞪着汪新,只听胡队长又说:“不管怎么样,人家找上门来了,咱们理亏,就得顺着毛摩挲,让他先把伤治好。至于他是不是贼,只能等找到证据后再说。”“有道理。”汪新点着头,整个过程,汪新都对胡队长的意见表示赞同。
第二天,雨后天晴。汪永革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正好姚玉玲看见,忙上前说:“汪叔,这是要晾衣服啊,我帮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都碰上了,怎么也得伸把手。”姚玉玲说着,就上手了,隔了一会儿,她又说:“汪叔,这件衣服没洗干净。”“等我再搓搓。”
见胡队长和汪新一唱一和,马魁几次给汪新递眼刀子也不见起色,气哼哼地说:“他这是讹诈!”“不管是不是讹诈,他那手腕子确实骨折了,这是事实!”见马魁没说话,胡队长试探着说:“要不你见见他,说点顺耳话,争取少掏点钱。”“让我跟贼说顺耳话?”“我同意,贼也是人。”汪新又附和胡队长。
有这样表现的机会,姚玉玲怎会错过。她说,正好她也有衣服要洗,不如拿去一起洗了。不等汪永革说啥,姚玉玲拿起那件没洗干净的衣服就走。对于姚玉玲这种热情,汪永革颇感诧异。
胡队长叹气说:“人家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屈得不得了!他说他好好一个人,被你当成坏人了,手腕子还被你活生生地弄骨折了。他要你报销医疗费、伙食费、雇人照看费……据说七大姑八大姨一家老小都归他管,那些人的生活费,还有心情调整费!”马魁问:“心情调整费是啥东西?”“那人说被你吓着了,刺激着了,晚上睡不着,抓心挠肝,一闭上眼,全是你这张脸。他是整宿做噩梦,总之是折磨得不轻,都有上吊的心了。”“你看我这脸吓人吗?”“我看不吓人好使吗?是他害怕呀。”汪新插嘴说:“整宿做噩梦有点夸张,人家这是在形容难受的心情。”胡队长忙附和汪新:“小汪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马,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十二种费用,你看这事怎么办?”
马燕背着书包来到铁路工人大院,姚玉玲正站在公用水池子旁洗着衣服,她一看到马燕,嗓子拿捏得有点尖:“哎,你是卖咸菜的那个马燕吧?”
乘警队领导办公室内,马魁和汪新站在胡队长面前。胡队长说:“都来了,随便坐吧。”马魁和汪新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有不好的直觉。马魁开门见山地说:“看来是又摊上麻烦了,直说吧。”胡队长也不跟他客气:“老马,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啊?”“这劲儿不好拿捏呀,怎么,那个小偷的手腕骨折了?”
马燕没有理会姚玉玲的阴阳怪气,而是大声喊汪新。姚玉玲尖着声说:“他没在家,你找他啥事,我帮着转达吧!”马燕不接姚玉玲那茬,接着喊汪新,汪永革从屋里出来,告诉说:“汪新那小子还没回来,燕儿,进屋唠!”
一里一里的铁道线,往前绵延,心里的明天,无限蔓延。这是秋天,是高高的天空,白云朵朵的秋天。
马燕正准备进屋,就看到了汪新,只是姚玉玲比她更快一步,凑到汪新面前说:“汪新,有人找你。”汪新对姚玉玲点了点头,看向马燕问:“你咋来了?”“找你有事。”“那进屋说。”
唠着唠着,师徒俩心头都有火苗往上蹿,彼此索性再不多言。
汪新招呼马燕进屋,马燕暗暗给了姚玉玲一个眼刀子。进屋后,马燕从书包里掏出数学练习题册,说有几道题要请教汪新。汪永革端着一盘西瓜走了过来,让马燕先吃西瓜再学习。马燕笑着拿起西瓜吃,让汪新也吃瓜。汪永革看了看两人,转身回了自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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