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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有时是个刻薄的女人,不可琢磨倒也罢了,最可怕的还是偏心。不是你的,一分也拿不到,就算是你的,她竟也克扣。

乔琬无数次为两个人设想过结局,但他从来想不到他会让唐棣文独自离开。就如他明知那是一条暗路,他也从来想不到他坚持不下去。

可是当那一天他告别满面遗憾的主治大夫回到唐棣文住过的那件病房时,当看见盯着下到一半的棋盘沉默无言的岳江远正垂肩静坐,彷佛一无所知,乔琬才承认,自己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半分周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没有伪装笑容,倚在墙边;岳江远瞥见有个人影,很自然地转过目光,发觉是乔琬后也没有立刻转开,还是从容地致意,然后什么也没说,动手收拾棋盘。

乔琬看出他的手在发颤,竟不由自主地提起精神来,慢慢走到岳江远对面的那张椅子旁,坐下,开口问:“他走的时候没有受罪吧?”

岳江远把最后一枚棋子收进盒子,合上盒盖,手指在上面摩挲不休:“他到最后都是一个人,你问错人了。”

起先乔琬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他熟悉这种情绪,并一直以能控制这种情绪暗自为傲。如今唐棣文不在了,他实在找不到再压抑的必要,但岳江远手指上那一点流连的小动作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他的本意,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到时有空,葬礼还请赏光。”

闻言岳江远双眼蓦地燃起一丛近于铁青色的火光,他正视着乔琬,乔琬亦无语,无意多加只言。

岳江远微微颔首:“多谢。”

“啊,不必客气。”

唐棣文终身未婚,没有子女,连近亲也没有,葬仪中亲属席上答礼的唯一一个人是乔琬。经过这么多年,没人不觉得他是最有资格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乔琬孤零零站着,猛然想起当年唐棣文的一句话,演戏在这个圈子里从来是最简单的。

当年这句话本是别有所指,但此刻乔琬再想起,觉得用在此刻也未尝不可。

葬礼全是他一手布置,客人也是由他选定,除了遗嘱中“一切从简,骨灰随便撒了”一条按照唐棣文心愿,其余的,全权在他。

他总算是胜到最后的那一个——几乎每位来宾献花之后都会走到乔琬身边低声致哀,再要他保重。乔琬一一答礼,态度和神情无懈可击。

乔琬扫了圈这个不大的会场,都是熟人,因为事先打点过,没有任何记者,气氛沉默几近肃穆;然后目光自然而然地,在前排的楚莺身上反复停留,又顺便带过她身边的岳江远和陆梅。

当初他费尽心思找到楚莺,私心里并非没有和陆梅赌一口气的意思在,谁知道阴错阳差,楚莺还是没有赶上见唐棣文最后一面。等到葬礼上再见,已经没有力气走路的她几乎是被岳江远和陆梅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进来。

如今她端坐在位置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苍白如死,背却挺得笔直,一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搭住岳江远的胳膊,借此稳住自己;岳江远穿着不过不失的黑色西装,脸色没有楚莺那么差,但多少还是能看出疲惫来,他也不曾走上前献花致礼,从头到尾,只有他最像陌路人,到场也只是为了陪在哀恸至极的楚莺身边而已。

乔琬心里不知怎的,隐约浮出要大笑的冲动,越是环顾四周,越是想笑——他把一切都安排的这么完美,整个仪式的步骤,仪式中的气氛,最完美的还是所有人的表现,完美的演出,尽管其中有些人错演了角色。

整个仪式并没有持续太久,宾客陆续散去,楚莺一直盯着骨灰盒发呆,全无离开的意思,抑或是再无离开的力气。乔琬这时捧着骨灰盒走过去,陆梅立刻腾出楚莺身边的那个座位给他。

“楚女士,还请您节哀。”

楚莺竭力对乔琬牵动着嘴角,想浮出点笑,但目光始终定在乔琬怀里。她的声音沙哑无力,可语气柔和:“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到极点,说完好久,看见乔琬始终没有做声楚莺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不得体。她早已哭过,前一刻是哭都再难哭出,但此时双眼还是一红,声气哽咽地对岳江远说:“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挂在岳江远臂上的那只手抖得厉害,岳江远脸上显出不忍的神色,眉头一紧,伸手拍了拍楚莺的肩:“都结束了,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话的同时分毫没有往乔琬那边瞥一眼。

楚莺又回头去看骨灰盒,再次泪流满面,伸出去的手瑟瑟不已,终归还是收了回来,挣扎着站起来,低声说:“好了,回去吧。”

他们离开得似乎没有眷恋,乔琬也站了起来,目送两个人远去;这时陆梅从他身边擦过,但被乔琬叫住了:“蒋太太,您留一步。”

陆梅还是停了一刻,口气中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不必说了,房子我不转手。”

她声音压得很低,不想给第三方听见;乔琬却不肯就此打住,情急之下只说:“价格由您任开。这栋房子对我意义非凡。”

听到这里陆梅索性站定,似笑非笑地盯着乔琬,声音依然很低:“哦,原来那栋房子对你意义非凡。”

唐棣文的遗嘱里,几乎把名下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乔琬,现金存款乃至一切有价证券,却把老宅和里面的一切东西转到陆梅名下。

那是葬礼还在筹备之中,各种琐事纷至沓来,无不需要乔琬一一定主意。但当律师念到这一条,已近于麻木不堪的乔琬一个激灵,猛地把目光投向同样在场的陆梅身上。他这个举动过于突然,眼中光芒又逼人,连陆梅都多少被骇到。他离座而起,差一点就掀翻桌面,刻意压抑之下,本意礼貌的口气适得其反,听来只让人觉得咬牙切齿,他问面色如水的律师:“我以为名下的不动产,也包括这一栋房子。”

“遗嘱上写的是,除了这栋老宅之外的一切不动产,乔先生。”

“房产可能转让?”

“那就要看蒋太太是否有意转手。”

乔琬怔怔半晌,目光终于又一次转回陆梅所在的方向。

陆梅的神色倒是平静,起初可能有点意外,但在看见乔琬的脸色后就平静下去了,她摇头,轻描淡写:“我没这个意思。”

……

“我没这个意思。”

她的回答始终如一。

乔琬面色阴沉,目光一移,楚莺和岳江远已经走到门口了;此时陆梅也扭过头去,寻到那两个人的身影后才再度开口,对面色不善的乔琬轻声说:“你要争一口气,我可没必要成全你。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搬。”

乔琬留在唐棣文房子里的东西虽然多,但真心要收拾,顶多大半天光景。

他也就真的没花多少时间,不到半天,所有的东西都理好了。这一理才知道,住了这些年,自己的东西大多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装好了,再回头看看房子,一如往昔,丝毫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改变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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